第3章

咸阳宫阙的阴影,在深秋的暮色中显得愈发森严,如同蛰伏的巨兽。宫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冰冷的宫墙上跳跃,却驱不散那沉甸甸的、带着铁锈味的压抑。一辆不起眼的黑漆马车,碾过宫道光滑的青石板,车轮声在空旷寂静中格外清晰。

马车内,荆墨正襟危坐,玄色铁刑卫服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与车厢融为一体。他闭着眼,但老儒生那双燃烧着火焰又归于解脱的眼睛,还有怀中青铜匣那挥之不去的冰冷触感,依旧在脑海中盘桓不去。每一次呼吸,似乎都带着刑场上那股甜腻的血腥气。

“吁——”

马车在一处偏僻的宫门前停下。赶车的同僚低声道:“到了,荆墨。”

荆墨睁开眼,眸子里已是一片沉凝的冰湖。他推开车门,一股更凛冽的寒意扑面而来。眼前并非巍峨正殿,而是一处守卫森严的偏殿院落,黑沉沉的屋檐下,悬挂着两盏惨白的灯笼,在风中摇曳,如同招魂的幡。

引路的宦官面无表情,提着一盏昏黄的宫灯,脚步无声地穿过幽深的回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陈旧的灰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混合了药味与腐朽的气息。压抑感比刑场更甚。

最终,他们停在一扇厚重的黑色木门前。宦官轻轻叩门三下,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里面光线昏暗,一股浓郁的、带着奇异甜香的熏烟味道涌了出来。

“进来。”一个尖细、阴柔,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从门内传出。

荆墨迈步而入。

房间很大,却异常空旷,只有几盏铜灯散发着幽暗的光。厚重的帷幔低垂,隔绝了大部分光线,也将房间分割得影影绰绰。正中央,一张巨大的黑檀木书案后,坐着一个身形略显佝偻的身影。他穿着深紫色的内侍常服,面白无须,脸上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双眼狭长,在幽暗的光线下闪烁着阴冷而精明的光。正是权倾朝野的中书府令,赵高!

赵高并未抬头,枯瘦的手指正捻着一卷竹简,慢条斯理地展开。他身边侍立着两名同样面白无须、眼神空洞的小宦官,如同泥塑木雕。

“铁刑卫,荆墨?”赵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阴寒。

“卑职在!”荆墨单膝跪地,右手抚胸,行铁刑卫礼。动作干脆利落,声音沉稳,听不出丝毫情绪。

“嗯。”赵高从鼻腔里哼出一个音节,依旧没看他,只是将那卷竹简完全摊开,露出上面密密麻麻的秦篆。“认得字么?”

“认得。”荆墨回答。铁刑卫中能识字者不多,他是其中之一。

“很好。”赵高终于抬起眼皮,那双狭长的眼睛如同冰锥,落在荆墨身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看看这个。”

旁边的小宦官立刻上前,双手捧起那卷竹简,递到荆墨面前。

荆墨双手接过,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去。竹简上墨迹未干,散发着一股新墨特有的松烟气味。内容赫然是一道措辞严厉的诏书!核心只有八个字,却如同重锤砸在荆墨心上——“焚灭诗书,坑杀术士”!

诏书详细罗列了收缴范围:诸子百家之书,除农、医、卜筮外,皆在焚毁之列!更有甚者,诏书后半段,竟将矛头直指咸阳城内的儒生与方士,斥其“以古非今”、“惑乱黔首”,明令“悉召诸生,案问其罪”!

一股寒意,比怀中的青铜匣更甚,瞬间从荆墨的尾椎骨窜上头顶!焚书!坑儒!这哪里是简单的法令?这分明是要掘断文明的根!是要用血与火,将天下人的口与心,一同封死!

他握着竹简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老儒生临刑前那声“灭绝文脉”的悲吼,仿佛又在耳边炸响!那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看清楚了?”赵高阴柔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满意,仿佛在欣赏荆墨细微的表情变化。“陛下震怒于儒生方士诽谤朝政,惑乱人心。此诏,乃肃清寰宇、正本清源之雷霆手段。”

他站起身,踱步到荆墨面前,阴影几乎将荆墨完全笼罩。那股奇异的甜香熏烟味道更加浓烈。

“你,”赵高枯瘦的手指几乎要点到荆墨的鼻尖,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嘶鸣,“年轻,利落,心够硬。王贲那莽夫举荐了你。此事,就由你带一队铁刑卫去办。”

荆墨猛地抬头,撞进赵高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温度的眼睛里。

“去城西‘博文馆’,那里藏匿着大批违禁典籍,还有几个冥顽不灵的酸儒。”赵高的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诏书就是你的尚方剑!馆中所藏竹简、帛书…无论何物,付之一炬!馆中所有儒生、仆役…无论男女老幼…”

他顿了顿,狭长的眼睛眯起,吐出两个字,冰冷得如同地狱的判词:

“尽诛!”

“尽诛”二字,如同两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荆墨的耳膜,直透心底!他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凝固、冻结。

焚书已是滔天罪孽,还要尽诛?馆中岂止是儒生?仆役、杂役、甚至可能有无辜的孩童…尽诛?!这哪里是正本清源?这分明是赤裸裸的屠杀!是要用无数无辜者的鲜血和尸骨,来铺就这条焚毁文明的绝路!

一股难以遏制的反胃感直冲喉咙,被他死死压住。握着诏书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怀中的青铜匣,那股冰冷的触感骤然变得无比灼热,紧贴着心口,仿佛要烫穿皮肉!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匣子表面那些诡异的纹路在微微搏动,像是在吮吸着什么,又像是在发出无声的哀鸣!

“怎么?”赵高阴冷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如同毒蛇在打量挣扎的猎物,“有异议?”

荆墨猛地低下头,避开那令人窒息的目光。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狂乱的搏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胸口的灼痛和那冰寒彻骨的诏书。

“卑职…不敢!”他艰难地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嘶哑,几乎不像是自己的。他强迫自己挺直脊背,将所有的惊涛骇浪死死压在冰冷的面具之下,“诏书如山,卑职…领命!”

“很好。”赵高满意地点点头,似乎对荆墨的“识趣”很受用。他挥了挥手,如同驱赶一只苍蝇。“去吧。办得干净利落些。记住,陛下的意志,不容置疑,更不容…怜悯。”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格外轻柔,却带着渗骨的寒意。

一名小宦官上前,递过一支代表着执行权的黑色令箭。

荆墨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那支冰冷沉重的令箭。入手瞬间,仿佛握住的不是令牌,而是一条剧毒的蛇。他再次深深低下头:“卑职告退!”

他几乎是踉跄着退出了那间充满腐朽甜香的昏暗房间。厚重的木门在身后无声地关上,隔绝了那令人作呕的气息和赵高阴鸷的目光。

夜风猛地灌入回廊,带着深秋刺骨的寒意,吹得他一个激灵。他靠在冰冷的宫墙上,大口喘息着,冷汗早已浸透了内衫。怀中的青铜匣依旧冰冷,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灼痛感,紧贴着狂跳的心脏。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卷沉甸甸的竹简诏书,上面的字迹在昏暗的宫灯下,仿佛是用淋漓的鲜血写成。再看看那支冰冷的黑色令箭,它代表着生杀予夺的权力,也代表着即将泼洒的无边罪孽。

“尽诛…”

老儒生临刑前那解脱般的笑意再次清晰地浮现。荆墨闭上眼,牙关紧咬,几乎能尝到唇齿间弥漫开的血腥味。这诏书,这令箭,比刑场上千百次的挥刀,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与窒息。

他握紧了令箭和诏书,指节因用力而咯咯作响。怀中的青铜匣,那股冰冷与灼热交织的诡异感觉,如同烙印,深深烙进了他的灵魂。血染的诏书已下,他这柄帝国的屠刀,又将挥向何方?这一次,刀锋落下,斩断的,又将是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