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深秋的肃杀之气,随着日头渐高,并未消散分毫,反而在咸阳西市刑场这块方寸之地,凝聚得更加沉重。黄土台面上,新的血迹覆盖着旧的暗红,空气里甜腻的铁锈味挥之不去,引得几只乌鸦在不远处的枯枝上聒噪地盘旋。

荆墨站在刑台边缘,背脊挺直如松,目光低垂,看着自己刚刚冲刷干净、此刻又被两名同袍拖上新犯人的地方。水渍未干,湿漉漉的黄土很快被新的脚印踩乱。

这一次,是一个儒生。

被拖上来的老者穿着洗得发白的葛布深衣,虽然被粗暴地推搡着,脚步踉跄,却竭力维持着最后一丝体面。他头发花白,被粗暴地束在脑后,露出沟壑纵横、饱经风霜的脸。那双眼睛,浑浊却异常明亮,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直直地刺向高台上监刑的官员,刺向肃立两旁的铁刑卫,最后,定格在手持环首刀、一步步向他走来的荆墨身上。

“暴秦无道!焚书坑儒,灭绝人伦!尔等爪牙,助纣为虐,必遭天谴!” 老儒生猛地挣扎起来,嘶哑的喉咙爆发出与孱弱身体不符的洪亮斥骂,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钉子,狠狠砸在刑场上死寂的空气里,“尔等可知,毁的是华夏文脉!断的是千秋智慧!史笔如铁,尔等皆将遗臭万年!”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刑场上回荡,带着一种悲怆的穿透力。台下的人群一阵骚动,窃窃私语如同压抑的潮水。监刑官脸色铁青,厉声喝道:“狂悖之徒!死到临头,犹敢妖言惑众!铁刑卫,速速行刑!”

荆墨的脚步顿了一下。

那老儒生的目光,如同两团烧红的炭火,穿透了冰冷的甲胄,烫在他的脸上。那目光里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滔天的愤怒、无尽的悲凉,以及一种…荆墨无法理解的、近乎殉道般的决绝。这目光,比任何哀求都更具冲击力。

他握刀的手,指关节微微绷紧。怀中的青铜匣紧贴着心口,那股熟悉的冰冷寒意似乎也波动了一下,像平静水面投入了一颗石子。

职责!他再次在心底默念。铁律如山!他只是执行者,无权质疑,更不能迟疑!

他强迫自己压下心头那丝异样,重新迈步,在老儒生面前站定。两人距离不过三步。老儒生停止了怒骂,胸膛剧烈起伏,只是用那双燃烧的眼睛死死盯着荆墨,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烙印下来。

荆墨深吸一口气,混杂着血腥与尘土味道的空气涌入肺腑。他避开那双眼睛的直视,目光落在老儒生枯瘦的脖颈上。右手稳稳握上刀柄,肌肉贲张,力量瞬间凝聚。

“刷——!”

环首刀再次出鞘,带起一道凄冷的寒光,划破沉闷的空气!

没有半分拖泥带水。刀锋精准地切入皮肉,切断颈骨。热血喷涌而出,溅落在刑台干燥的黄土地上,发出“嗤嗤”的轻响,迅速晕开一片刺目的猩红。

老儒生的头颅滚落,身体软倒在地,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在生命最后消散的瞬间,竟奇异地闪过一丝…解脱?甚至,荆墨在那双迅速失去神采的瞳孔深处,似乎捕捉到了一缕极淡的、近乎宽慰的笑意?

这诡异的感觉让荆墨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他保持着挥刀斩落的姿势,刀锋斜指地面,血珠顺着光滑的刀身缓缓汇聚,滴落。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怀中的青铜匣,那股冰冷的触感骤然变得异常清晰,紧贴着皮肤,寒意似乎要钻进骨头缝里。匣子表面,仿佛又传来一丝微不可察的吸力,让他握着刀柄的手都感到一丝麻痹。

台下的人群爆发出更大的骚动,有惊呼,有哭泣,有压抑的咒骂。

“好!” 监刑官的声音带着一丝快意和解脱,“拖下去!下一个!”

荆墨像是被这声音惊醒,猛地回神。他手腕一抖,甩落刀锋上的血珠,动作依旧利落,还刀入鞘。金属摩擦声清脆而冷酷。

他退到刑台边缘,两名同袍面无表情地上前,熟练地拖走尸体,留下地上那滩迅速变暗的血迹。

荆墨没有再拿起水桶和刷子。他站在那里,背对着刑台中心,目光投向远处灰蒙蒙的咸阳城墙。左手,下意识地隔着衣物,按在胸口的位置。那里,青铜匣冰冷的轮廓异常清晰。

老儒生最后那抹解脱般的笑意,还有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反复在他脑海中闪现。那笑容,那眼神,像两把无形的锥子,狠狠戳击着他长久以来用以封闭心灵的坚冰。

助纣为虐…遗臭万年…灭绝文脉…

这些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意识里。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手上沾染的,不仅仅是血,还有别的东西。一种沉重得让他几乎窒息的东西。

怀中的青铜匣似乎也感受到了他内心的剧烈波动,那股冰冷的寒意不再仅仅是外在的刺激,而是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缠绕着他的心脏。饮血千年…方得救赎…老者嘶哑的话语再次回响。

他猛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剧痛传来,却无法驱散心头的寒意和那抹诡异的笑意。

下一个犯人已经被拖了上来,是一个吓得瘫软如泥的年轻人,涕泪横流,哀嚎求饶。

监刑官不耐烦的催促声再次响起:“磨蹭什么!荆墨!”

荆墨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转过身。脸上的表情重新变得如岩石般冷硬,深潭般的眼眸里,所有的波澜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他迈步向前,走向新的目标,走向那滩即将被新血覆盖的暗红。

只是这一次,他的脚步,似乎比之前沉重了半分。怀中的青铜匣,那冰冷的触感,如同一个烙印,一个诅咒,一个无声的拷问,深深烙在了他的灵魂深处。刑场初试的锋芒,已然沾染了无法洗刷的…困惑与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