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冰冷。刺骨的冰冷。

如同沉沦在万载不化的玄冰之海,意识在无尽的黑暗与严寒中浮沉。每一次试图挣脱,都引来灵魂深处撕裂般的剧痛和更加汹涌的寒意。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那跗骨之蛆般的冰冷,仿佛要将他的骨髓、他的灵魂都彻底冻结。

不知过了多久,一点微弱的暖意,如同遥远星空中最黯淡的星辰,艰难地穿透了厚重的冰层,触碰到了荆墨濒临熄灭的意识核心。

“…呃…”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濒死之人的呻吟,从荆墨干裂的嘴唇中溢出。他费力地、一点点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不清,如同隔着一层污浊的毛玻璃。过了好一会儿,眼前的景象才慢慢聚焦。

不是血腥的战场,不是冰冷的牢狱,也不是阴森的地宫。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粗糙的岩石穹顶,几缕微弱的、带着暖意的橙红色光芒在不远处跳跃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而奇异的草药苦涩气味,混合着柴火燃烧的烟火气。

篝火。一个简陋的、用石块围成的火塘,几根粗大的木柴正噼啪作响地燃烧着,释放出宝贵的热量。跳跃的火光,是这方昏暗空间里唯一的光源和热源。

荆墨想动,却发现全身如同被拆散了重组,每一寸筋骨都酸痛欲裂,尤其是后背和四肢,仿佛被无数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更让他心惊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空虚感弥漫全身,力量被彻底抽空,连动一动手指都异常艰难。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自己的身体。

身上盖着一件略显陈旧的灰色麻布斗篷,很温暖。他尝试着微微抬起手臂,看到自己赤裸的上身缠满了干净的、浸透着深褐色药膏的麻布绷带。绷带包裹下的伤口传来阵阵清凉感,似乎在缓解着内部的灼痛。但更触目惊心的是他的手臂——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失去生机的灰白色,肌肉似乎也萎缩了些许,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枯槁感。他下意识地想抬手摸摸自己的脸,却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几乎耗尽力气。

就在这时,一个轻柔的声音,如同山涧清泉滴落石上,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宁静,在篝火旁响起:

“你醒了?”

荆墨猛地循声望去。

在篝火的另一侧,背对着火光,盘膝坐着一个纤细的身影。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裙,长发简单地用一根木簪绾在脑后,几缕发丝垂落鬓角。她似乎正在捣弄着什么,面前放着一个小石臼和一些晒干的草药。火光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轮廓,挺翘的鼻梁,专注而清澈的眼眸。

当她的目光转过来,与荆墨的视线相遇时,荆墨的心脏猛地一缩!那双眼睛…清澈、宁静,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悲悯,竟让他瞬间想起了…白芷!那个在博文馆火光中,对他展露温柔笑意,最终却因背叛而殒命的女子!

不,不是白芷。眼前女子的面容更加年轻,眉宇间少了几分温婉,多了几分山野的灵秀和坚韧。但那眼神深处透出的某种特质,却让荆墨恍惚间产生了强烈的错觉。

“别动。”女子放下手中的石杵,站起身,动作轻盈无声。她走到荆墨身边,蹲下身,伸出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搭在荆墨的额头上。

荆墨身体本能地一僵,想要避开,却无力动弹。那只手很凉,带着淡淡的草药清香,指尖的触碰却异常轻柔。

“高热退了。”女子似乎松了口气,声音依旧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一直在发高烧,说胡话…我还以为…”她没说完,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这…是哪里?”荆墨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一个废弃的猎户山洞,还算安全。”女子收回手,拿起旁边一个粗糙的陶碗,里面盛着温热的清水,“喝点水,你失血太多,又透支过度,身体…亏空得厉害。”她小心地将碗沿凑到荆墨干裂的唇边。

清凉微甘的水流滋润了如同火烧的喉咙,荆墨贪婪地吞咽了几口。水流滑过食道,带来一丝生机。

“你…是谁?”荆墨的目光紧紧盯着女子的脸,试图找出与白芷相似或不同的痕迹。

“我叫白芷。”女子平静地回答。

轰!

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响!荆墨的身体猛地一震!牵扯到伤口,剧痛传来,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地盯着眼前这张年轻、陌生却又带着奇异熟悉感的脸!

白芷?!同名?!还是…?

“是药草的名字。”女子似乎看出了荆墨眼中的惊涛骇浪,补充道,语气淡然,“师父说,这名字能清心,也能…解毒。”

师父?荆墨心头一凛。他强压下翻腾的思绪,目光扫过山洞,急切地问道:“孩子…那个婴儿呢?”

“放心。”白芷(药草白芷)指了指山洞更深处一个铺着厚厚干草、相对避风的角落,“他很好,只是受了些惊吓,也饿坏了。我找了些羊奶喂他,现在睡着了。”

荆墨努力偏过头,借着篝火的光芒,隐约看到角落草堆里一个小小的襁褓,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起伏。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的庆幸感瞬间涌上心头,几乎让他眼眶发酸。孩子还在!安然无恙!

“是你…救了我?”荆墨的目光回到白芷身上,带着审视和深深的疑惑。他记得鬼哭林最后那疯狂的杀戮,记得自己如同魔神般杀穿匪群,斩下熊奎头颅,也记得那股力量如同潮水般退去后,身体瞬间崩溃的剧痛和冰冷,记得自己从栈道上坠落…然后就是一片黑暗。

“我只是恰好路过。”白芷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叙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看到你从山上滚落下来,浑身是血,几乎不成人形…还有这个孩子,被你死死护在怀里,倒是没怎么受伤。就把你们带到这里了。”她顿了顿,清澈的目光落在荆墨缠满绷带的身体上,尤其是他那呈现出诡异灰白色的手臂皮肤,眉头微微蹙起,“你的伤…很古怪。不仅仅是外伤失血。你的身体…像是被某种极阴寒的东西侵蚀过,生机流失得很厉害。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

青铜匣!荆墨心头剧震!那吞噬生命力的冰冷源头!他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胸口。隔着绷带和斗篷,那冰冷坚硬的触感依旧清晰。它还在!这诅咒之物还在!

“你胸口的东西…”白芷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荆墨的动作,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探究,“它散发的气息…很危险。阴冷,死寂…却又带着一种…古老而暴戾的意志。就是它在侵蚀你的生机吗?”

荆墨沉默不语,只是警惕地看着白芷。这个突然出现的、自称白芷的神秘女子,医术高超,感知敏锐得可怕,甚至能察觉到青铜匣的异常!她到底是什么人?有何目的?

见荆墨沉默戒备,白芷也没有追问。她重新拿起石臼,继续捣弄着里面的草药。“不管你信不信,我救你,只是不想看着两条性命在我眼前消逝。尤其是这个孩子。”她捣药的动作轻柔而专注,“等你伤好一些,能走了,就带着孩子离开吧。这世道…哪里都不太平。”

山洞里陷入了沉默,只有篝火噼啪的燃烧声、石臼捣药的笃笃声,以及角落婴儿均匀的呼吸声。荆墨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感受着身体内部的空虚和冰冷,还有那紧贴胸口的诅咒之匣。白芷(药草)…这个名字,是巧合?还是某种预示?这个神秘的女子,是福是祸?

他闭上眼,鬼哭林那血腥的一幕幕再次浮现。熊奎那飞起的头颅…山下秦军惊骇的目光…还有…在斩杀熊奎的瞬间,透过弥漫的血雾,他似乎在秦军阵列最前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穿着秦军将领甲胄、面容方正、眼神复杂的身影…

那个身影…那张脸…像极了…像极了当年在刑场上,提拔他进入铁刑卫、教导他杀人技艺、最终却又在骊山地宫前被他亲手斩下头颅的…恩师!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狠狠噬咬着荆墨的心!不可能!恩师已死!死在他自己的刀下!那只是错觉!是杀戮过后的幻觉!

可为什么…那张脸,那双眼睛里的复杂情绪…如此清晰?如此真实?

冷汗,再次浸透了荆墨的绷带。故人?血仇?这混乱的世道,这该死的命运,到底还要给他多少残酷的“惊喜”?而怀中这冰冷的青铜匣,又将把他拖向怎样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