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时间仿佛凝滞了。
篝火依旧噼啪作响,橙红色的光晕在粗糙的岩壁上跳跃,努力驱散着角落的黑暗,却驱不散荆墨心头的阴霾和身体里弥漫的冰冷空虚。白芷(药草)已经重新坐回了火塘对面,安静地捣弄着石臼里的草药。那单调而规律的“笃笃”声,本该是安宁的伴奏,此刻却如同某种催命的鼓点,敲打在荆墨紧绷的神经上。
他靠着冰冷的石壁,闭着眼,试图调匀呼吸,积攒一丝气力。后背和四肢的伤口在药膏的作用下传来阵阵清凉的舒缓感,但身体内部的空虚和枯槁感却越发清晰。每一次心跳都显得异常沉重,仿佛泵动的不再是温热的血液,而是冰冷的铅汞。最让他心悸的是,那股源自青铜匣、深入骨髓的寒意,并未因他脱离战场而消退,反而如同潜伏的毒蛇,在他最虚弱的时刻,悄然露出了獠牙。
“杀…杀了我…”
“刽子手…不得好死…”
“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起初,只是极其细微的、如同蚊蚋般的低语,断断续续,模糊不清,仿佛来自山洞外呜咽的风声。
荆墨眉头微蹙,以为是失血过多产生的耳鸣。他试图忽略。
然而,那声音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
不再是模糊的低语,而是变成了无数个凄厉、怨毒、充满了无尽痛苦和诅咒的嘶喊!男女老少,各不相同的声音,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瞬间灌满了他的双耳,冲垮了他的意识屏障!
“暴秦走狗!你手上沾了多少血!”
“我的儿啊…他才八岁…你这个畜生!”
“焚我诗书…灭我文脉…你也是帮凶!”
“助纣为虐…永世不得超生!”
是那些面孔!那些他曾在刑场上挥刀斩落头颅的面孔!那些在博文馆火光中绝望哭嚎的面孔!那些在鬼哭林栈道上被他无情劈碎的面孔!此刻,他们扭曲着,哀嚎着,带着淋漓的鲜血和冲天的怨气,从记忆的深渊中爬出,化作无数道无形的、却无比清晰的怨毒声音,疯狂地冲击着他的灵魂!
“呃啊——!”荆墨猛地睁开眼!瞳孔因极度的痛苦和惊骇而骤然收缩!他双手死死捂住耳朵,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冷汗如同溪流般瞬间浸透了绷带和斗篷!
“不!不是我!是律法!是军令!”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试图反驳,试图驱散那些声音!
“律法?军令?哈哈哈!”一个苍老而怨毒的声音在他脑海中狂笑,充满了无尽的嘲讽,“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你的刀,难道不是自己挥下的吗?你的手,难道不是沾满了无辜者的血吗?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枯槁,苍白,生机流逝!这就是报应!是无数冤魂的诅咒!是永堕轮回的开端!”
“玄圭的预言…应验了…”另一个阴冷的声音如同毒蛇嘶鸣,“持匣之人,永堕轮回…你逃不掉的…你的灵魂,将永远在血与罪的深渊中沉沦…被我们…永远撕咬!”
“永远撕咬!”
“永世沉沦!”
“诅咒你!诅咒你——!”
无数怨毒的诅咒声浪汇聚在一起,如同亿万根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荆墨的脑海!他头痛欲裂!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扭曲!篝火的光芒变成了跳动的鬼火,山洞的岩壁仿佛流淌着淋漓的鲜血!白芷(药草)那安静捣药的身影,在扭曲的视野中也变得模糊不清,如同鬼魅!
“滚开!都给我滚开!”荆墨失控地咆哮起来,声音嘶哑癫狂!他猛地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牵动了全身的伤口,剧痛让他眼前发黑,重重地摔回地上!他疯狂地用头撞击着身后的岩石,试图用肉体的痛苦来压制那来自灵魂深处的、如同附骨之蛆的哀嚎与诅咒!
“墨荆!”白芷(药草)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惊得站了起来。她看到荆墨如同疯魔般在地上翻滚、嘶吼、自残,脸色大变!她立刻放下石臼,快步上前,试图按住他。
“别碰我!”荆墨如同受伤的野兽,猛地挥臂格开白芷伸来的手!力量之大,竟将白芷推得踉跄后退几步!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白芷,眼神混乱而疯狂,充满了不信任和杀意,“是你!是你下的毒!你和黑鸦是一伙的!你想害我!想夺走匣子!滚!”
“你冷静点!”白芷稳住身形,清澈的眼眸中充满了凝重和担忧,声音却依旧保持着一种奇异的镇定,“你被心魔魇住了!那不是真的!是那匣子的邪气在侵蚀你的心神!守住灵台!别被它吞噬!”
“匣子?哈哈哈!”荆墨狂笑起来,笑声凄厉而绝望,“是它!是它引来了你们!是它让我变成了怪物!是它让我…让我杀了恩师!”
恩师!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混乱扭曲的视野中,鬼哭林血雾弥漫的战场画面猛地清晰起来!山下秦军阵列的最前方,那个穿着将领甲胄、面容方正、眼神复杂的身影,瞬间被无限放大!那张脸,那双眼睛里的痛苦、失望、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清晰得如同就在眼前!
“不——!不是真的!是幻觉!”荆墨抱着头,发出痛苦的哀嚎,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抽搐着,“恩师…我对不起你…我不该…不该听信黑鸦…不该…不该杀你…” 泪水混合着冷汗,从他扭曲的脸上滚落。巨大的负罪感和被心魔无限放大的痛苦,几乎要将他彻底撕裂!
“哇——!哇——!”
就在荆墨的意识即将被心魔彻底吞噬,沉沦于无尽的血海和哀嚎之中时,山洞角落,那个被荆墨以命相护的婴儿,仿佛感受到了荆墨灵魂深处的剧烈动荡和痛苦,猛地爆发出一阵响亮而急促的啼哭!
这啼哭声,如同划破厚重阴霾的一道金色闪电!带着最原始、最纯粹的生命力和对温暖的渴望,瞬间穿透了荆墨脑海中那无数怨毒的诅咒哀嚎!
荆墨疯狂的动作猛地一滞!
他布满血丝、混乱癫狂的双眼,艰难地、一点点地转向哭声传来的角落。
小小的襁褓在草堆里蠕动着,发出嘹亮的、带着不满和需求的哭声。那声音,如此真实,如此鲜活,充满了生的力量!
仿佛被这纯粹的生命之音唤醒了一丝残存的清明,荆墨眼中的疯狂血色如同潮水般稍稍退去。他喘息着,如同离水的鱼,目光死死地、贪婪地锁定了那个在火光下扭动啼哭的小小生命。
那是…他拼死保护下来的…希望?
“孩子…我的孩子…”荆墨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干涩,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茫然。
白芷(药草)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再次靠近。她没有再试图触碰荆墨,而是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用某种淡黄色木头雕刻成的粗糙香囊。她手指用力一捻,香囊顶端冒出一缕极其细微、几乎看不见的淡青色烟雾,散发出一股极其清冽、带着淡淡苦涩、却又直透心脾的奇异药香。
那药香如同无形的清泉,缓缓流淌过荆墨混乱燥热、被怨毒填塞的灵台。虽然无法彻底驱散那些哀嚎的魔音,却如同在污浊的泥沼中投入了一块清凉的寒玉,带来了一丝短暂的、珍贵的清明和宁静。
“深吸气。”白芷的声音如同山涧溪流,清冷而带着抚慰的力量,“守住一点灵光。想想这孩子。他还需要你活下去。”
荆墨下意识地、贪婪地深吸了一口那清冽的药香。冰冷的空气混合着奇异的药气涌入肺腑,如同甘霖洒在干涸龟裂的土地上。脑海中那些尖锐的哀嚎和诅咒似乎被隔开了一层,变得遥远了些许。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朝着草堆里的婴儿伸出手臂。手臂枯槁灰白,颤抖得厉害,却异常坚定。
白芷默默地将啼哭的婴儿抱起,小心地放入荆墨颤抖的臂弯中。
小小的、温热的身体入怀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伴随着婴儿身上淡淡的奶香,瞬间涌入了荆墨冰冷枯槁的躯体。那暖流如此微弱,却如此真实,如同黑暗深渊中亮起的一点烛火,顽强地对抗着那无孔不入、吞噬生机的寒意和灵魂深处的哀嚎魔音。
荆墨紧紧抱着婴儿,如同抱着溺水时唯一的浮木。他将脸深深埋进婴儿柔软的襁褓里,贪婪地汲取着那微弱却无比珍贵的生命气息和温暖。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后背的冷汗浸湿了斗篷,但眼中那疯狂的血色和混乱,终于被一种疲惫到极致、却死死抓住一点清明的坚持所取代。
心魔的低语并未消失,依旧如同背景噪音般在脑海深处萦绕,怨恨着,诅咒着。玄圭那“永堕轮回”的预言,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在心头。但此刻,怀中这真实存在的、温热的、依赖着他的小小生命,成了他在这片冰冷绝望的深渊中,唯一能抓住的……锚点。
山洞里,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婴儿渐渐平息的抽噎声,以及荆墨沉重而压抑的喘息。白芷(药草)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紧紧相拥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清澈的眼眸中,倒映着摇曳的火光,也映照出深深的忧虑。她能压制一时的心魔,但那青铜匣的侵蚀,那无尽血债带来的灵魂拷问,还有那指向未来的恐怖预言……荆墨脚下的路,依旧被浓重的黑暗和刺骨的冰寒所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