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铁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金属咬合声,暂时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嘶吼与荒凉。高墙电网圈出的自由堡内部,空气似乎都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略显紧绷的“秩序”气息。
陈岩一行人如同闯入异乡的难民,站在空旷的入口广场上,接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审视,有麻木,也有不易察觉的警惕。几个穿着深色制服、手持简陋武器(钢管、自制长矛)的巡逻队员走了过来,领头的是一个身材精干、脸上带着一道疤痕的中年男人,眼神锐利如鹰。
“新来的?”疤痕脸男人的声音和他的眼神一样,没什么温度,“报名字,人数,特长。有没有被咬伤抓伤?”
陈岩上前一步,将疲惫不堪但强打精神的众人护在身后:“陈岩。一共七人:两个重伤员(指了指李梅和老赵),一个婴儿,两个孩子,我和她(指林薇)是成年人。我是建筑监理,懂一些工程和规划。她是护士。没有被咬抓伤。” 他刻意略去了武器的事,自动步枪和匕首被他用破布裹着藏在老赵躺着的简易担架(堡内提供的)下面。
疤痕脸男人的目光在昏迷的老赵、脸色惨白被林薇搀扶着的李梅、小树怀里的婴儿以及阳阳身上扫过,尤其在两个重伤员身上停留了片刻,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似乎觉得他们是巨大的负担。但他没说什么,只是公事公办地记录着。
“规矩。”疤痕脸男人收起本子,声音平板无波,“堡内实行配给制,按劳分配。所有有劳动能力者必须服从安排,参与堡内建设、巡逻、种植或生产。重伤员在医疗区接受治疗期间,口粮减半,由直系亲属劳动份额抵扣。孩子,” 他指了指小树和阳阳,“必须进入‘希望学校’,接受统一教育和基本生存训练。婴儿送去育婴所集中照顾。”
“学校?育婴所?”李梅虚弱的声音带着一丝抗拒和不安。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婴儿(虽然她抱不动,但林薇抱着),经历过外面的地狱,她本能地抗拒将孩子交给陌生人。
“这是规定。”疤痕脸男人的语气没有任何商量余地,“为了孩子好,也为了堡内的秩序。学校有老师,有食物,比跟着你们颠沛流离安全得多。育婴所有专门的保育员和有限的奶粉储备。” 他指了指广场侧面一栋相对完好、窗户被加固过的三层小楼,楼前挂着一个简陋的木牌,上面写着“希望学校”。“学校下午三点开课,现在送过去正好。育婴所在学校隔壁。医疗区在那边,”他指向另一侧一排用活动板房搭建的区域,“先把伤员送过去。林护士是吧?医疗区缺人,你安顿好伤员后,立刻去报到。”
命令简洁而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陈岩和林薇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复杂。学校?这在末日里简直是天方夜谭。但在这里,却成了强制性的“秩序”一部分。安全?或许。但那种将孩子从父母身边带走的“统一管理”,总让人感到一丝不安。
“我们…能去看看吗?学校?”陈岩沉声问道,试图争取一点缓冲。
“安顿好伤员后,可以在学校开放时间去探望。上课期间禁止打扰。”疤痕脸男人丢下这句话,便不再理会他们,转身去检查下一批刚被放进来的幸存者。
无奈之下,陈岩和林薇只能先推着老赵的担架,搀扶着李梅,带着孩子们,跟着指示牌走向医疗区。一路上,能看到堡内的人们在忙碌:有人在加固围墙,有人在照料一小片用泡沫箱和破脸盆种植的蔫蔫的蔬菜,有人在修理工具,还有一队人背着工具似乎要去维护水坝设施。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疲惫,但动作还算有序,只是眼神普遍缺乏光彩,像上了发条的机器。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汗味和一种…被压抑的沉闷。
医疗区条件简陋但还算干净。穿着洗得发白护士服的工作人员(大多是像林薇这样有医疗背景的幸存者)面无表情地接收了老赵和李梅。一个头发花白、戴着裂了缝眼镜的老医生(据说是堡内唯一的正规医生)快速检查了两人,脸色凝重。
“老人多处骨折,严重感染,心肺功能衰竭,情况非常危险,需要立刻清创、引流、静脉抗生素,但我们缺药…只能尽力。” 他看了一眼老赵,摇摇头。“女同志肩部严重挫伤,很可能骨裂,有内出血迹象。静卧,固定,观察。同样缺药。” 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末日的医疗,就是如此残酷。
林薇看着昏迷的老赵和疼得冷汗直流的李梅,心如刀绞。她立刻表明身份,要求参与护理。老医生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好。你留下帮忙。其他人,安顿好伤员后,去行政处登记领口粮和住处钥匙。”
陈岩看着林薇忙碌起来,暂时安下心来。他蹲下身,看着小树和紧紧抓着他衣角的阳阳。
“小树,阳阳,”陈岩的声音尽量放得平缓,“你们听到那个叔叔的话了。要去学校。”
“爸爸…我不想去…”阳阳带着哭腔,小脸满是恐惧,“我怕…我要妈妈…”
小树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抱着怀里睡着的婴儿弟弟,大眼睛看着陈岩,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超越年龄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他经历过太多,对任何陌生的“安排”都本能地保持警惕。
“听着,”陈岩用力揉了揉两个孩子的头发,目光直视着他们的眼睛,“这里很安全,有高墙,有大人守着。学校…可能真的能学到有用的东西,怎么在更安全的环境下活下去。爸爸和妈妈(指李梅)、林阿姨、赵爷爷就在不远的地方。你们先去,爸爸安顿好就去看你们。记住,互相照顾,小树,保护好阳阳。” 他特别加重了“互相照顾”和“保护”这几个字。
小树看着爸爸的眼睛,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用力点了点头:“嗯。我会的。” 他拉起了阳阳的手,“阳阳不怕,哥哥在。”
陈岩心中酸楚。他抱起婴儿,带着小树和阳阳,按照指示走向“希望学校”和旁边的育婴所。
育婴所是一间相对干净的小房间,里面放着几张简陋的小床,两个面容疲惫但还算和善的中年妇女正在给几个同样瘦弱的婴儿喂着稀薄的米糊。看到陈岩抱着婴儿进来,其中一个妇女迎了上来。
“新来的娃儿?给我吧。” 她伸出手。
陈岩看着怀中这个一路颠簸、刚刚恢复一点生机的小生命,心中万分不舍。但他别无选择。他小心翼翼地将婴儿递过去,声音有些沙哑:“他…很虚弱…拜托了…”
“放心,只要还有一口吃的,紧着娃儿。” 妇女接过婴儿,动作还算轻柔。婴儿似乎感觉到了环境变化,瘪瘪嘴,眼看要哭。妇女熟练地轻轻摇晃着,哼起了不成调的摇篮曲。
将婴儿交给陌生人,陈岩感到一阵揪心。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小小的襁褓,才狠心转身,带着小树和阳阳走向隔壁的“希望学校”。
希望学校门口站着一位三十多岁、戴着眼镜、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衬衫的女老师。她脸上带着温和但掩饰不住疲惫的笑容。
“新同学?欢迎。” 她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亲切,“我是王老师。里面正在上课,不要怕,以后这里就是你们学习的地方了。”
教室里传来孩子们参差不齐的读书声,念的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在末日的堡垒里听到这种声音,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进去吧,找空位坐下。”王老师轻轻推了推阳阳和小树的后背。
阳阳眼泪汪汪地看着陈岩,小手死死抓着他的裤腿。小树则挺直了小身板,拉着阳阳的手,深吸一口气,率先迈步走进了教室。
陈岩站在门口,看着两个小小的身影融入教室后排的空座位。教室里大约有二十多个孩子,年龄从五六岁到十二三岁不等,大多面黄肌瘦,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讲台上站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正用粉笔(极其珍贵)在一块破旧的黑板上写着字。孩子们的眼神大多有些呆滞,读书声也缺乏生气,像在完成一项必须的任务。
小树坐得笔直,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大眼睛,如同最敏锐的探测器,飞快地扫视着教室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的表情、黑板上写的内容,以及窗外高墙电网冰冷的轮廓。他旁边的阳阳则低着头,肩膀还在微微抽动。
王老师对陈岩点点头:“家长请回吧。放学时间是下午五点,可以在门口接他们。”
陈岩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教室里的两个孩子,才转身离开。脚步沉重。学校、育婴所、按劳分配、统一管理…这一切都昭示着自由堡在努力恢复一种“秩序”。但这种秩序,建立在严密的控制和资源的高度紧张之上,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强制性。
他按照指示走向行政处领取口粮和住处钥匙。路上,他看到几个穿着制服的人正在张贴新的告示,上面写着“加强围墙三期工程征召劳力”、“节约用水,违者重罚”、“发现异常行为立即报告巡逻队”等冰冷的条文。
堡内的天空,被高墙切割成四方形。阳光洒下,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秩序之下的、无形的压抑。孩子们在教室里念着“宇宙洪荒”,而他们小小的身影,在这末日堡垒的“希望”之名下,显得如此渺小,又如此令人心悬。他们的未来,是真的被庇护在知识的羽翼下,还是被纳入另一种形式的“驯化”之中?
陈岩握紧了手中那把粗糙的住处钥匙,抬头望向高墙之外,那片被死亡统治的腐土。堡垒之内,一场关于生存、自由与人性底线的无声博弈,才刚刚拉开序幕。而他的孩子们,已经成为了这盘棋局上,第一枚被摆上棋盘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