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凌晨三点多,那声音像是带着小钩子,又软又凉,毫无预兆地钻进耳朵眼儿里,把王思甜从黑沉的睡眠里硬生生拽了出来。

“妈妈我走啦,爸爸到底长什么样子呀?”

她猛地睁开眼,喉咙里堵着半声没来得及出口的尖叫,胸口像是被一块浸透了冰水的厚布死死捂住,沉甸甸地往下坠。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鼓,咚咚咚,撞得她整个人都在微微发颤。空调设定的温度明明不低,可冷汗却争先恐后地从每一个毛孔里涌出来,后背的薄棉睡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冰得她一个哆嗦。窗外,城市沉在一种虚假的寂静里,只有远处高架桥上偶尔掠过的车灯,像鬼火一样在窗帘缝隙里一闪而没。

黑暗中,她急促地喘着气,那带着点奶气却又无比清晰的童音,仿佛还萦绕在死寂的宿舍空气里,挥之不去。不是幻听。绝对不是。

下铺传来一声压抑的、带着哭腔的抽气,紧接着是窸窸窣窣布料摩擦的声音。王思甜摸索着探出头,借着窗外那点微弱的光,看见下铺的女孩也正撑着身子坐起来,一张小脸在昏暗里白得像纸,眼睛瞪得大大的,盛满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惊恐。两人视线撞在一起,连嘴唇都在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你也……”下铺的女孩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王思甜用力地点点头,喉咙干涩得发痛。就在这时,隔壁床铺也传来压抑的啜泣,像被扼住了喉咙的小动物。一个,两个……黑暗中,细碎的呜咽和倒抽冷气的声音,从房间不同的角落此起彼伏地响起。

不用再问了。她们几个,都听到了同一个声音,做了同一个梦。梦里那只小手,软软的、暖暖的,就那么固执地拉着她们的手指,晃啊晃。

天光艰难地撕开夜幕,灰白的光线一点点渗进巨大的落地窗。平时这个点,这间空旷的练习室早就该被节奏强劲的音乐和此起彼伏的脚步声填满。可今天,空气像是凝固了,沉甸甸地压着。

王思甜和另外四个女孩缩在练习室最角落,背紧紧贴着冰冷的镜墙。镜子清晰地映出她们此刻的模样:眼睑肿得像桃子,眼底挂着浓重的青黑,嘴唇毫无血色,微微抿着,还在不受控制地轻颤。没人说话,也没人敢看对方。沉默像一层厚厚的、湿冷的苔藓,在她们之间无声地蔓延滋长。恐惧并没有随着天亮消散,反而像藤蔓,在无声的寂静里越缠越紧。那个奶声奶气的疑问,如同最细的针,一遍遍刺着她们紧绷的神经——“爸爸到底长什么样子呀?”

“吱呀——”

练习室沉重的隔音门猛地被推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王德发矮胖的身子堵在门口,一张圆脸上油光光的,细小的眼睛习惯性地眯着,扫视了一圈。他今天穿了件紧巴巴的亮面紫衬衫,领口勒着粗短的脖子,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刚从酒局里泡出来的、混合着烟酒和廉价香水的浊气。

当他的目光扫过角落那团蜷缩着的、明显不对劲的女孩们时,那点残余的睡意和不耐烦瞬间蒸发,被一种极其阴沉的怒意取代。他的脸皮肉眼可见地绷紧了,眉头拧成一个疙瘩,腮帮子上的肉都鼓了起来。脚步重重地踏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直冲着角落而来。

几双哭得红肿、还残留着惊惧的眼睛,齐刷刷地抬起来,怯生生地望向他。那眼神里,有求助,有恐惧,更多的是茫然无措。像一群在暴风雨前瑟瑟发抖、被掀了壳的寄居蟹。

“搞什么名堂?”王德发的声音又粗又哑,像砂纸在生锈的铁皮上刮擦,“一大早哭丧着脸,晦不晦气?不想练了是不是?”

其中一个胆子稍大点的女孩,嘴唇哆嗦了半天,终于鼓起一点残存的勇气,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鼻音:“王…王总…我们,我们昨晚都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梦?”王德发猛地拔高了调门,像被踩了尾巴的猫,那声音尖利得刺破了练习室凝滞的空气。他细小的眼睛骤然瞪圆了,里面射出刀子一样的光,死死剜着说话的女孩,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什么梦?谁准你们做梦的?!”

“梦里…有个小孩子……”另一个女孩抽噎着,刚开了个头。

“啪!”

一声爆裂的脆响猛地炸开!

王德发像是被点燃的炸药桶,抄起旁边小圆几上一个装过外卖的玻璃杯,看也没看,狠狠地朝着光洁的镜墙砸了过去!玻璃杯瞬间粉身碎骨,碎片和残留的褐色液体飞溅开来,有几滴甚至溅到了女孩们裸露的小腿上,一片冰凉。

“住口!!”他咆哮着,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最前面女孩的脸上,那张油亮的胖脸因为暴怒而扭曲变形,涨成了猪肝色,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整个人像一头被激怒的、鬃毛倒竖的野猪。“我告诉你们!不许提!一个字都不许提!那几个男人的事,你们他妈的给我烂在肚子里!听到没有?!烂掉!忘掉!当从来没发生过!!”他的吼声在空旷的练习室里嗡嗡回响,震得人耳膜发疼。

角落里的五个女孩瞬间僵成了五座冰雕,连抽泣都死死憋住了,只有肩膀还在无法控制地剧烈抖动。王思甜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在嘴里弥漫开,可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远比不上此刻心脏被恐惧攥紧的窒息感。

王德发胸膛剧烈起伏着,粗重地喘了几口气,稍微平复了一下那骇人的暴怒。他阴沉着脸,那双细小的眼睛如同毒蛇的信子,在几个女孩惨白惊惶的脸上挨个舔舐过去。然后,他动作粗鲁地拉开自己那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公文包拉链,手伸进去,胡乱抓了几把。

几沓崭新的、带着浓郁油墨味的粉红色钞票,被他像扔废纸一样,狠狠地甩了出来。钞票的边角刮过女孩们冰凉的脸颊、手臂,有些砸在她们单薄的练功服上,又散乱地飘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啪啪”声。

“拿着!”王德发的声音依旧冰冷刺骨,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管好你们的嘴!还有——”他顿了顿,目光刀子似的再次扫过她们,“管好你们那些乱七八糟的梦!再让我听到一句不该听的……”他阴森森地哼了一声,后面的话不言而喻。

他不再看她们一眼,仿佛地上那几沓鲜艳的钞票和角落里抖成一团的女孩们,都只是碍眼的垃圾。他猛地转过身,那件紧绷的紫衬衫后背上渗出一片深色的汗渍,矮胖的身影带着一股狠戾的风,大步流星地走向门口。厚重的隔音门被他粗暴地拉开,又在他身后“砰”地一声狠狠甩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整个练习室仿佛都跟着颤了颤。

门合拢的巨响余音还在空旷的练习室里嗡嗡震荡,那扇厚重的隔音门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

王德发脸上那股要吃人般的暴怒,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他背对着练习室的门,面对着走廊尽头那扇映着城市灰白天光的巨大落地窗,肩膀几不可察地塌陷下去一点。他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胸膛起伏的幅度明显放缓。然后,他从紧勒着腰的西裤口袋里,摸出一个屏幕磨得发花的旧手机。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迟缓与恭敬,手指在油腻的屏幕上仔细地划拉着,点开通讯录,找到一个没有存储名字、只有一串加密星号的号码。他伸出另一只手,用拇指使劲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油汗,又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那件绷在肚子上的紫衬衫领口,尽管那领口早已被汗水浸得发软变形。

电话拨出去,只响了一声就被迅速接通。

几乎是电话接通的同时,王德发那张刚刚还扭曲狰狞的胖脸,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力捏揉过,瞬间重塑。所有的狠戾、暴怒、不耐烦统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谄媚到近乎卑微的笑容,那笑容把他脸上的肥肉堆挤起来,细小的眼睛更是眯成了两条缝,连带着腰板都下意识地微微弓了下去,仿佛电话那头的人正站在他面前俯视着他。

“哎!老板!是我,德发!”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个八度,变得又尖又细,透着一股甜得发腻的殷勤,和刚才在练习室里的咆哮判若两人,“没打扰您休息吧?哎呦,瞧我这记性,您那边有时差,肯定是正忙的时候……”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空着的那只手无意识地搓着裤缝,姿态放得极低。

“是这样,老板,”他压低了声音,带着点邀功又带着点恰到好处的为难,“底下那几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就是……就是以前那批里的几个,昨晚不知道撞了什么邪,集体做了些……嗯,不太好的梦,吓得不轻,一大早哭哭啼啼的……”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仔细聆听电话那头传来的指示,脸上的谄笑更深了,连连点头哈腰,尽管对方根本看不见。

“您放心!您放一百二十个心!”他拍着胸脯保证,肥厚的胸脯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我第一时间就狠狠教训过了!狠狠地骂!骂得她们狗血淋头!一点规矩都不懂!”他的语气变得凶狠起来,仿佛刚才在练习室里的暴怒又重新上演了一遍。

“封口费也给足了,”他的声音又压低下去,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意味,“一人一沓,新票子,够她们‘懂事’一阵子了。小丫头片子眼皮子浅,给点甜头,保管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梦啊、话啊,忘得一干二净!烂在肚子里,发霉发臭也绝不敢往外吐一个字!我王德发办事,您还不清楚吗?”

电话那头似乎说了句什么。王德发弓着的腰弯得更低了,脸上那夸张的谄媚笑容几乎要溢出来,他忙不迭地应承着:“是是是!您说得太对了!她们啊,就是太年轻,不懂事,是该好好‘学学规矩’!学会‘忘记’!我这边一定盯紧,绝不让她们再给您添一丝一毫的麻烦!保证让她们把心思都用在正道上!”

他对着冰冷的手机屏幕,脸上堆着近乎虔诚的谄笑,不住地点头哈腰,嘴里反复保证着“您放心”“包在我身上”“绝不出岔子”。直到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咔哒”挂断音。

忙音响起。

王德发脸上那夸张到扭曲的笑容瞬间垮塌下来,如同被戳破的气球。他维持着那个弯腰对着手机的姿势,僵在那里足足有两三秒。走廊顶灯惨白的光线落在他油亮的脑门上,照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那件紧绷的紫衬衫后背,汗渍的面积又扩大了一圈,颜色更深了。他刚才挺直的腰杆像是被抽走了骨头,整个人透出一种虚脱般的疲惫。

他慢慢直起腰,动作有些僵硬。低头看着手里那个屏幕磨花的旧手机,屏幕已经暗了下去,映出他自己那张褪去了所有表情、显得有些茫然和空洞的胖脸。他伸出肥厚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屏幕上摩挲了一下,指尖传来一点细微的油腻感。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穿过走廊尽头巨大的落地窗。窗外,这座庞大都市的天际线在灰蒙蒙的晨霭中沉默地矗立着,钢筋水泥的森林冰冷而坚硬,无声地吞噬着渺小的个体。远处高架桥上,早高峰的车流已经开始涌动,像一条缓慢流淌的、浑浊的光河。那些车灯,红的,黄的,白的,在灰暗的背景里明明灭灭,如同无数只漠然眨动的眼睛,俯瞰着这城市里每一个角落上演的、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和尘埃。

他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褪了色的滑稽雕像。厚重的隔音门在他身后紧闭着,将练习室里那死寂的、带着钞票油墨味的空气,以及五个女孩无声的颤抖和恐惧,严严实实地锁在了里面。

走廊里只剩下中央空调系统低沉的、永不停歇的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