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稻谷与药
2013年4月深圳宝圆的夜是铁锈味的。李深攥着三盒消炎药躲在富柿康宿舍厕所隔间的角落,手机里父亲的嘶吼还在回荡:“能搞到100万?要!你能搞到我就要!老子没白养你!” 下方抗议人群的白横幅被风卷成扭曲的河床,像极了他童年门前那条吞没稻谷的泥沟。(富柿康十几连跳之前,陪偿是一百万,我去富柿康的第一天在大门口就看到几十个穿白衣服的举着白横幅写着还我儿子)
他忽然想起七岁那年——太太佝偻着背从田地里拾散落稻穗的画面,想起她把用这些稻穗换来的香蕉,从随身带的蓝印花布小包裹里,摸索出来递给自己的画面。那香甜的气味在这充斥着灰尘和火药味的角落,显得格外突兀。糖浆般的甜味混着父亲牌桌上的烟臭,成了他人生第一个关于“交换”的隐喻:善意需用尊严兑换,爱意终被赌债称量。
2024年6月合肥瑶海,药片混着白酒灌入喉咙时,他数了数前半生:两次自杀未遂,二十七次被索要钱财,两百六十二通父亲的来电里没有一句“吃饱没,最近过的怎么样”。
可消炎药杀不死心魔,只灼烧出个真理:灰烬里的火种,得自己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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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屋檐下的低语与尘埃
八月的皖南,像个闷不透气的蒸笼。晌午刚过,蝉鸣就嘶哑得仿佛要扯破喉咙,一声紧过一声,催得人心里发毛。林深趴在晒谷场边的老槐树荫下,汗津津的脸蛋紧贴着凉丝丝的泥地,努力想把手里那根已经蔫巴的狗尾巴草变得更像一支灵活的小风车。地上散落着他收集的“宝贝”:几粒圆润的鹅卵石、一小块碎瓦、几片枯黄的银杏叶——那叶子边缘已经开始卷曲,失去水分而显出一种脆弱的金黄。
晒谷场上,本应铺满新收的稻谷,此刻却空荡荡的,只余下几条浅浅的车辙印和被烈日晒得发白的泥土颗粒。一股潮湿发霉的甜腻气味,混杂着厨房飘来的油烟,顽固地钻入鼻孔。这是九八年的夏天,他关于幼年最鲜明却也最灰暗的记忆底色。家里那几间土夯墙、稻草顶、木梁支撑着歪歪斜斜瓦片的房子,像是蹲在燥热里的疲惫老人,沉默地守着一个小小的四方院落。
一阵尖锐的瓷片碎裂声突然从前院客堂炸开,紧接着是男人暴怒的咆哮,女人尖厉的哭骂,还有几个男人的劝架声、幸灾乐祸的哄笑声。林深吓得一个激灵,小手一抖,那辆宝贵的“泥地汽车”脱了手。争吵声像长了钩子,穿过低矮的院墙,准确无误地攫住了他。又开始了。他心里闷闷地想,下意识地蜷缩起小小的身体,往大槐树更粗壮的根部挪了挪。
他知道,前院爷爷奶奶那间屋子,此刻必定又是乌烟瘴气。牌九、麻将、骰子、扑克……那些花花绿绿的纸片和塑料方块,永远比晒谷场上的稻谷更吸引父母和那些常聚在家的叔叔婶婶。一张桌子,几副牌,就能轻易划破表面的平静,带来无休止的争吵和令人窒息的氛围。林深讨厌这种气味,混合着廉价香烟的呛人、汗水的酸馊和某种紧绷的绝望感。他更讨厌那些声音,像钝刀子割肉,一下下地凌迟着安宁。
声音越来越激烈,还夹杂着桌椅被掀翻的动静。林深不敢动了,连呼吸都放得轻轻的。他怕。不是怕外面的打斗伤到自己,而是怕任何一点动静,引来父母额外的怒火。上次后院二叔屋子修门框,他只是好奇凑近看了看飞溅的木屑,正赶上父亲赌输了出来透气,二话不说揪着他就是一顿巴掌,理由是他“瞎转悠碍事”。爷爷只会吧嗒着旱烟叹气,奶奶想护他,往往也被父亲的吼声噎回去。
突然,“嘭”一声闷响,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砸在了泥地上,离后院很近。伴随着一声闷哼和一个女人吃痛的惊呼。是妈妈的声音!林深的心猛地揪紧了,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一股冰冷的恐惧,比三伏天的烈日更迅猛地攫住了他。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悄无声息地爬过晒谷场一小段滚烫的路面,躲进后院靠着厨房的那间堆放农具杂物的储物屋。这里黑黢黢的,只有门缝里透进一线光,尘土味很重,但能清楚地听到前院的动静。
他屏住呼吸,把耳朵贴在冰冷的土墙上。哭骂声混杂着父亲醉醺醺的怒吼:“……输输输!都是你个丧门星,老子点这么背!钱呢?!再去拿钱来!不然老子打死你……”
“国栋!你疯了啊!哪还有钱?下季稻还没收,你上次把家里最后那点都拿走了……”母亲带着哭腔的辩解很快被淹没。
“放屁!老太太那点压箱底呢?……再不然,村西那块地……”
“那是娘的棺材本!你敢动试试!”爷爷的声音也加入了,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愤怒。
争吵像一团乱麻,越缠越紧。脚步声混杂着推搡。林深只觉得手心冰冷,身体僵得像块石头。就在这时,一只枯瘦却温暖的手,轻轻覆盖在他冰凉的小手上。
林深猛地抬头,吓得差点叫出来。昏暗中,他看清了那张布满沟壑的慈祥脸庞——是他奶奶的妈妈,他该叫太奶奶的老人。太奶奶独住在离他家不远更小的一个老院子里,时常会过来看看。她佝偻着背,花白的头发挽得整整齐齐,浑浊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出奇。
“小深莫怕。”太奶奶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岁月沉淀的平静。她从随身带的蓝印花布小包裹里,摸索出一根表皮已经起了黑斑的香蕉,硬塞到林深手里。这是前些天水果车摇铃响彻晒谷场时,她佝偻着背顶着烈的烧人的太阳用半捆从田地里拾来的散落稻穗换来的。老太太枯手掰开香蕉的刹那,那香甜的气味在这充斥着灰尘和火药味的角落,显得格外突兀。
“拿着,吃。甜。”太奶奶的声音压得更低,一边警惕地听着前院的动静。
林深握着那根开始变软的香蕉,喉咙发紧。他知道这水果来得多么不易,往往是“水果车”下乡时,太奶奶省下自己的一份,或者用平日里辛苦积攒的稻谷穗、鸡蛋才能换到几根。在九几年的乡间,这几乎是奢侈品。他看着老人布满老年斑和青筋的手,心里涌上一股复杂的暖流,但前院的嘶吼又瞬间把这暖流冻结。他摇摇头,把香蕉紧紧攥在手心,没舍得吃,像护着一个小小的秘密。
外面的战争似乎告一段落,变成了低声的咒骂和算账的争执,但浓重的阴霾丝毫未散。太奶奶叹了口气,满是皱纹的手轻轻抚了抚林深的头顶。她正要低声说什么,又是一声突兀的巨响!紧接着是女人更加凄厉的哭嚎,好像还夹杂着木器碎裂的声音。
太奶奶脸色一变,枯瘦的手猛地收紧了一下,似乎想推林深往更里面躲。就在这时——
“哇呀——!”
一声属于孩童的、完全陌生的、响亮的啼哭,毫无征兆地刺破了前院的混乱!那声音尖细、稚嫩,充满了纯粹的惊恐和不解,像一根针,瞬间扎透了所有污浊喧嚣的空气。
林深愣住了,小脸一片茫然。太奶奶的身体却骤然绷紧,浑浊的眼睛猛地望向声音来源的方向,充满了震惊和一种林深看不懂的……巨大的悲悯。
那哭声撕心裂肺,在八月的燥热和尘埃里回荡,仿佛是这沉闷灰色世界突然被撕裂的一道创口,提醒着所有人这个院子里除了赌徒的疯狂和女人的哭泣,还有一个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不该被卷入这一切的生命存在。
门缝透进来的那线光柱里,无数细小的尘埃疯狂地飞舞着。
林深攥着那根越来越热的、渐渐开始散发出熟透甜香的香蕉,听着那不知名的幼童和他母亲交织的尖锐哭声,一种冰冷刺骨的陌生感——一种连这黑暗角落都即将不再安全的预感——悄然爬上了他稚嫩的脊背。他把自己缩得更小,更小,试图融入这满屋子的灰尘深处。
那根香蕉被他捂在胸前,甜腻的气息混杂着储藏室的霉味,悄然无声地在这片压抑的灰暗中,涂抹上第一缕带着伤感的暖金。像此刻不可能被看见的阳光,又像遥远记忆中某片银杏叶的金边,只是边缘,早已脆弱得快要折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