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储物室的霉味还黏在鼻腔里,林深攥着那根太奶奶塞来的香蕉,甜腻的香气混着前院未散的烟味,像一层糖衣裹着苦涩的药丸。孩子的哭声尖利地划破空气,又突兀地断在某个高音上,只剩女人压抑的呜咽和男人含混的咒骂。太奶奶枯瘦的手猛地捂住他的耳朵,可那声音还是从指缝钻进来,扎得他耳膜生疼。

“造孽啊……”老人浑浊的叹息拂过林深汗湿的额发。她佝偻着背,牵起林深的手腕往屋后带。晒谷场边缘的泥地被踩得坑洼,一只豁口的瓦罐摔在墙角,混着菜叶的污水正顺着裂缝渗进土里。林深认得这罐子——是西院王婶家腌酸菜的。

哭声就是从西院飘来的。

林深被太奶奶推进后院柴垛的阴影里。透过木柴交错的缝隙,他看见王婶蜷在自家门槛上,头发散乱,半边脸肿得发亮,怀里死死搂着个三四岁的男孩。那孩子瘦得像只拔光毛的雏鸟,脖子梗着,张大的嘴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肩膀一抽一抽地抖。王叔趿拉着破胶鞋,正用脚尖碾着地上散落的半把毛豆,豆粒在泥里迸出青浆。

“哭!再号丧老子连你一块儿捶!”男人啐了一口,醉红的眼珠扫过柴垛,林深下意识往后缩,脊背撞上冰凉的土墙。

太奶奶捏了捏他的手心,往西院篱笆边指了指。一棵瘦高的银杏树斜探过墙头,金黄的扇形叶子筛下碎光,恰好落在那对母子身上。林深忽然明白了。他猫着腰,沿着柴垛的阴影挪到篱笆根下,踮脚摘下一片最大的银杏叶。叶子边缘有些焦卷,叶脉却像镀了层金。

他屏住呼吸,将叶片从篱笆缝隙递过去。光斑在颤抖的叶面上跳跃,轻轻蹭上男孩脏污的脚踝。

抽噎声停了。男孩湿漉漉的眼睛睁得滚圆,看向那片晃动的金色。他伸出乌黑的小手,指尖刚触到叶柄,王叔的咆哮又炸了起来:“小混蛋看什么看!”一只沾满泥的胶鞋猛踹向篱笆,竹竿哗啦作响。林深吓得缩回手,银杏叶飘落在泥水里。

“小深,家来!”奶奶压低的呼唤从后门传来。林深最后瞥了一眼——男孩正偷偷捡起那片沾泥的叶子,攥在手心。

那晚的饭桌格外沉默。新盖的水泥房里弥漫着石灰的呛味,电灯泡悬在头顶,投下白惨惨的光。父亲林国栋扒拉着碗里的饭,眼皮耷拉着,眼下一片青黑。赌局散了,钱也输了,空气里只剩碗筷碰撞的脆响,像细小的冰碴子。

“西院闹腾什么?”爷爷突然问,筷子敲了敲碗沿。

“王老四又灌马尿打婆娘呗。”父亲头也不抬,“穷横!窝囊废才拿婆娘孩子撒气。”

林深盯着碗里漂着的几片菜叶,喉咙发紧。刚想问点什么,却听见奶奶低声叹气:“造孽……石头才三岁半,天天吓成鹌鹑。”

石头。林深在心里默念。像他藏在床底下的鹅卵石,灰扑扑的,硌手。

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月光透过新装的玻璃窗,把水和泥地照得一片惨白。他摸出枕头下那片太奶奶给的香蕉皮,边缘已经发黑,甜味混着腐烂的气息。前院传来父亲压抑的咳嗽,一声声捶着墙。

第二天放学,林深故意绕到西院。篱笆根下有几道新踩的泥脚印,小小的。他蹲下身,从书包里掏出半块学校发的桃酥——他省下来的,用作业纸仔细包着。刚塞进篱笆缝,就听见柴垛后窸窣一响。

小石头探出半个脑袋,乱蓬蓬的头发沾着草屑,脸上还挂着道干涸的泪痕,眼睛却亮得惊人。他盯着桃酥,舔了舔嘴唇,没动。

林深指指后院那棵银杏树,做了个摇晃的手势。石头眨眨眼,忽然转身钻进柴垛深处,不一会儿又钻出来,脏兮兮的手心摊开——正是昨天那片沾泥的银杏叶,被水洗过,叶脉的泥痕还在,边缘却用口水小心抹平了。

林深笑了。他掰下一小块桃酥递过去,石头像只警惕的小兽,飞快地抓过塞进嘴里,腮帮鼓囊囊地蠕动。甜屑沾在嘴角,他伸出舌头仔细舔掉。

“给。”林深把剩下的桃酥包好塞给他,又指指银杏树,“那是我家的。”

石头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金黄的树冠在风里沙沙响。他忽然把银杏叶塞回林深手里,转身跑了。林深低头,发现叶柄上歪歪扭扭系了根草茎,打了个死结。

从那天起,篱笆变成了秘密的邮筒。有时是半块米糕,有时是几颗玻璃珠。石头回赠的东西千奇百怪:一枚纽扣大的鸟蛋,一块带着云纹的鹅卵石,或者一张用木炭画了三个歪扭小人的草纸——两个大人牵着一个小孩,站在一棵树下。林深认出那是银杏树,树冠被涂成一团笨拙的金色。

深秋的风卷着落叶打旋时,后院的银杏树迎来了最辉煌的时刻。满树金黄,像一捧凝固的火焰。林深踩着板凳,摘下一嘟噜沉甸甸的白果。果实外皮腐烂的酸臭沾了满手,他忍着恶心剥开烂肉,露出里面雪白的硬壳。

“烤熟了吃,香。”他把几颗白果塞进篱笆缝,石头的小手立刻接住,又递回一把沾着泥的带壳毛豆。林深教他用石头砸开毛豆壳,青绿的豆粒滚出来,带着泥土的腥气。

“生的不能吃!”林深急得去抢。

石头却把豆子全塞进嘴里,嚼得咯吱响,眼睛弯成月牙。林深学着他的样子咬开一颗,青涩的汁液溢了满口,竟有股奇异的清甜。

两个孩子隔着篱笆咯咯笑起来,金黄的银杏叶雪片般落在肩头。

笑声惊动了前院。父亲趿拉着拖鞋走过来,手里捏着半截烟:“跟谁闹呢?”

林深的笑僵在脸上。石头早像受惊的兔子钻进柴垛,只留篱笆缝里几颗滚落的毛豆。

“西院那小家伙?”父亲眯起眼,烟头指向柴垛,“离他远点!王老四一家都是烂泥,沾上甩不掉!”

林深低头盯着鞋尖,地上的银杏叶被风卷着打转。“……知道了。”

父亲哼了一声,转身回屋。林深蹲下身,慢慢捡起那些毛豆。豆壳上的泥沾在指腹,凉得刺骨。他剥开最后一颗,把青豆放进嘴里用力嚼。这一次,只有满口生涩的苦。

夜里,他听见父亲在隔壁屋吼:“……输光了拿什么买料?梁柱钱都让你填了窟窿!”接着是母亲细弱的辩解和一声清脆的耳光。

林深缩进被子里,摸出枕头下那片石头送的银杏叶。叶柄上的草茎早已干枯断裂。他把它贴在鼻尖,腐烂香蕉的甜味、青毛豆的腥气、白果的微苦……所有气味都淡去了,只剩下银杏叶清冷的、带着尘土味的脉络,像刻进掌纹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