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两个秋冬的风卷走了老屋的土墙和霉味。2002年的春天,晒谷场边立起了一幢方方正正的水泥房子,灰白的外墙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像一枚被随意丢弃在泥地里的硬币。林深背着磨毛了边的旧书包,站在新刷了绿漆的铁门前,指尖划过冰凉的金属门框——没有木刺,也没有老屋门槛上那道总勾他裤脚的裂缝。干净,也陌生。

屋里弥漫着新鲜水泥和油漆的混合气味。堂屋正中,一台十四英寸的小彩电蹲在刷了清漆的矮柜上,屏幕黑着,像一只沉默的眼睛。这是父亲林国栋从宁波寄回来的“大件”,信里说,开大集装箱车跑长途,钱是比老家种地多些,就是有点熬人“像蹲在铁皮牢笼里,油门一踩,几百公里就剩下反光镜里一条白线,一开就是大半天,一两天才能打一次牌”。母亲王秀英在信纸背面添了句歪扭的附言:“深娃,好好念书,电视少看,别跟别人打架,别跟别人发生矛盾,凡事忍让着点。”

彩电是周六通上电的。天线在屋顶歪歪扭扭地支棱着,爷爷林有田眯着眼在下面转了半天方向,雪花屏滋啦乱响一阵后,突然蹦出鲜艳到刺眼的画面——一个戴眼镜的小男孩扶了扶镜框,声音清脆:“真相只有一个!”

林深盘腿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手里半个烤红薯忘了吃。屏幕上那个叫柯南的小学生,用变声领结推理时眼神锐利如刀,和他平时被刘小胖抢了铅笔头只能攥紧拳头的憋屈截然不同。水泥地吸着早春的寒气,从尾椎骨往上爬,他却觉得心口被那方小小的彩色屏幕燎得发烫。

从此,放学扔下书包的第一件事,就是扑到电视机前。五点半,台标闪过,片头曲的旋律像一把钥匙,咔哒拧开了灰扑扑的现实。《美少女战士》里水手服战士变身的光华流转,盖过了窗外泥地里蔫头耷脑的油菜花;《灌篮高手》中篮球砸地的闷响和汗水甩落的弧线,比教室里老师粉笔划过黑板的沙沙声更让人血脉偾张;《足球小将》里大空翼倒挂金钩的身影掠过时,林深会下意识绷紧脚背,仿佛自己脚下也踩着那颗滚向世界赛场的足球。水泥房子冰冷的角落,被这些遥远国度的喧嚣与色彩填满,蒸腾出虚幻的热气。

只有调到放《樱桃小丸子》的频道时,爷爷会难得地停下搓麻将的手,浑浊的眼睛瞥向屏幕里那个顶着锯齿刘海的迷糊小姑娘。“啧,跟东头老孙家二丫头一个德行。”他嘟囔一句,烟雾缭绕中,嘴角似乎往上牵了牵,又很快压平。《蜡笔小新》扭屁股唱大象歌时,奶奶会端着喂鸡的搪瓷盆经过,皱眉啐一口:“没正形!”脚步却慢下来,眼角余光粘在屏幕上那个捣蛋的土豆脸上,直到牌友催了才匆匆离开。

荧屏的光在林深脸上明明灭灭。他嚼着奶奶塞给他的炒黄豆,咯嘣,咯嘣。真甜。那些鲜亮的画面像一层薄薄的糖衣,裹住了白日里所有的粗粝——刘小胖故意伸脚绊他时鞋底的泥,数学卷子上鲜红的叉,灶膛灰沾满手背的黏腻。他甚至开始攒包装零食的彩色塑料纸,压平了夹在课本里,红的像美少女战士的蝴蝶结,蓝的像流川枫的球衣。这些廉价的亮片成了他贫瘠世界里的宝藏。

直到那个暮色沉沉的傍晚。

他攥着刚发下的数学卷子——99分,全班第二,只错了一道单位换算——一路小跑冲进院门。堂屋里反常地没开灯,也没了麻将牌的哗啦声。奶奶佝偻着背坐在矮凳上,手里捏着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头,对着天光,线头怎么也穿不进针眼。爷爷蹲在门槛外吧嗒旱烟,烟雾浓得化不开。

“奶!看!”林深献宝似的把卷子递过去,手指点着那个红艳艳的“99”。

奶奶抬起头,眼眶是红的,像揉进了沙。她没看卷子,枯瘦的手抓住林深的胳膊,指甲掐得他生疼。“深娃……”她喉咙里堵着东西,声音嘶哑得厉害,“你太婆……走了。”

“走了?”林深没明白,脑子里还转着刚才电视里柯南破解密室的手法,“去哪了?王婶家?”太奶奶腿脚不好后,很少出院门。

奶奶的眼泪终于滚下来,砸在林深手背上,烫得他一个激灵。“傻孩子……是没了!睡过去……就再没醒!”她猛地将林深搂进怀里,瘦骨嶙峋的胸膛剧烈起伏,压抑的呜咽像受伤野兽的哀鸣。那块蓝布头飘落在地,是给太奶奶备着做寿衣的最后一块里衬。

林深僵住了。卷子从指缝滑落,被穿堂风吹到墙角,盖住了几粒散落的烟灰。水泥墙的冰冷气息猛地攫住了他,电视机屏幕黑洞洞地反着光。太奶奶……没了?那个会从蓝印花布包裹里摸出捂得温热的、表皮发青的香蕉给他的太婆?那个在他被父亲责骂后,用枯树枝般的手轻轻拍他后背的太婆?那个浑浊的眼睛里永远盛着一点微弱慈祥亮光的太婆?

葬礼简单得近乎潦草。一口薄棺抬去了老屋后的一块稻田中间。新坟的土还带着湿气,混着早春青草的腥涩。林深跪在坟前,水泥房子的新崭崭和电视里的五光十色,此刻都成了隔着一层毛玻璃的幻影,遥远而虚浮。他伸手抠了一把冰凉的泥土,紧紧攥在手心。没有香蕉皮的甜腻腐败味,没有银杏叶的清香,只有生土刺鼻的腥。太奶奶省下的最后一点甜,连同她枯瘦手掌的温度,被这厚厚的、沉默的黄土,永远地吞没了。

夜里,他偷偷摸出床底下的破瓦罐。借着窗外的月光,拨开那些珍藏的零食包装纸和石头送的刺猬石头。罐底,静静躺着几片早已干枯发脆、叶脉却依旧清晰的银杏叶,和一截黑得发亮的香蕉皮。他把脸埋进去,深深吸气。没有味道了。一丝都没有。只有陈年积灰的呛人气息。

堂屋传来《足球小将》片头曲激昂的旋律,大空翼又在喊着要冲向世界。彩色光影在门缝下流淌。林深蜷在床角的阴影里,攥着那片枯叶,水泥墙的寒气一丝丝渗进骨头缝。屏幕里踢进球门的欢呼震天响,他却只听见后院老坟上新土簌簌滑落的微响,像时间碾过某个微小生命时,发出的、无人聆听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