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二叔二婶的摩托车伴随着2002年的秋风从远方回到了村里,不算太新的摩托车突突的响着,伴随着排气管的阵阵黑烟,碾过晒谷场新铺的水泥路。车斗里那个穿粉色羽绒服的女孩缩了缩脖子,像只误闯泥塘的鹭鸶。她叫林雨薇,比林深小两岁,皮肤白得晃眼,头发扎成城里流行的羊角辫,怀里紧紧搂着一个印着米老鼠的塑料水壶。林深之前听爷爷说起过,二叔二婶以前常年在外打工,准备回来在老家盖新房子,让堂妹也在老家上学。二婶嗓门亮得扎人:“深娃,快过来!这是你妹,雨薇!”林深站在院门口的水泥台阶上,脚趾在破胶鞋里抠了抠,没动。那粉色羽绒服太干净了,像电视里美少女战士的裙子,落在这灰扑扑的水泥盒子和满地鸡粪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眼。

雨薇怯生生地挪进屋,眼睛好奇又紧张地扫过堂屋正中的小彩电,扫过墙上挂着的油腻麻绳和锄头,最后落在林深磨出毛边的袖口和手背上几道冻裂的血口子上。她抿了抿嘴,没说话。晚上吃饭,奶奶特意蒸了腊肉,肥亮的油珠凝在深褐色的肉皮上。雨薇用筷子尖小心地挑着瘦肉,小口小口地吃。林深闷头扒着碗里的红薯饭,腊肉的香气钻进鼻子,他喉结动了动,筷子却只往咸菜碗里伸。二叔灌了口白酒,打着酒嗝对爷爷说:“城里开销大,雨薇妈身子又弱,这次回来,想让她在老家念书,我跟你奶奶也有个照应……”

第二天放学,林深绕到村后的小河边。他常在这里捡些扁石头打水漂,躲家里的烟味和牌桌的喧闹。刚蹲下,就听见压抑的抽泣声。林雨薇缩在光秃秃的柳树根下,崭新的粉色羽绒服沾满了泥水,像一块被踩脏的蛋糕。羊角辫散了一边,脸上挂着泪痕和几道指甲划出的红印。她怀里那个米老鼠水壶,盖子掉了,滚在泥里。

“哭什么?”林深的声音有点硬。

雨薇吓了一跳,看清是他,眼泪更凶了:“他们……抢我水壶……还推我……骂我是城里来的笨蛋……”她指着河对岸。刘小胖和他那几个跟班正得意洋洋地晃着水壶,把里面的橘子水倒进河里,嘴里怪腔怪调地学着:“‘还我水壶,还我水壶,略略略,爱哭精!”

一股火“腾”地窜上林深头顶。他想起了自己那本被踩进泥里的蓝皮本子,想起了被痰糊住的帆船。雨薇脸上那几道红印,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眼里。他猛地站起来,捡起脚边一块半个巴掌大的扁石头,掂了掂,没打水漂,攥紧了就朝河对岸冲过去!胶鞋踩在冰冷的河水里,刺骨的凉,他却跑得飞快,像头发怒的小牛犊。

“刘小胖!”林深吼了一嗓子,声音劈了叉。

刘小胖回头,还没看清,林深已经冲到跟前,手里的石头带着风声,狠狠砸在他肩膀上!

“嗷!”刘小胖痛嚎一声,手里的水壶掉进河里。旁边两个男孩吓傻了。林深不管,扑上去就把刘小胖按倒在泥水里,拳头不管不顾地往他身上招呼。积压了太久的憋屈、被踩碎的馒头、被撕毁的本子、皮带抽在后背的灼痛……全化成了拳头落下的闷响。刘小胖刚开始还乱抓乱踢,很快只剩下杀猪般的哭喊。

“干什么呢!”一声尖利的呵斥像冰锥刺破空气。林深挥拳的动作僵在半空。

母亲王秀英拎着个鼓囊囊的行李包,风尘仆仆地站在河岸上。她瘦了,颧骨凸出来,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一种林深从未见过的、铁灰色的冷硬。她的目光像两把冰冷的镊子,先夹起泥水里鬼哭狼嚎的刘小胖,再死死夹住压在刘小胖身上的林深。

“妈……”林深喉咙发干,想解释。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火辣辣的疼瞬间炸开,耳朵嗡嗡作响。王秀英的指甲在他颧骨上刮出一道血痕。她像拎小鸡一样把他从刘小胖身上扯开,力气大得惊人。

“反了你了!一回来就看见你打人!”她声音尖得刺耳,唾沫星子喷到林深脸上,“好的不学,学打架斗狠?跟你那没出息的爹一个德行,除了会打人还会干什么!”她根本不看旁边瑟瑟发抖、满身泥污的林雨薇,也不听刘小胖同伴七嘴八舌的告状“他先动手!用石头砸小胖!”她眼里只有那个被按在泥里的是村长的侄子刘小胖,而骑在上面挥拳的,是她自己的儿子。

皮带!林深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下意识绷紧了后背的旧伤痕。但王秀英没解皮带,她直接用手。粗糙的手指拧住林深的耳朵,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另一只手劈头盖脸地打下来,巴掌、拳头,雨点般落在他头上、肩上、背上。每一下都带着长途归家却撞见儿子“作恶”的怒火和一种急于在乡邻面前“管教”的狠厉。

“我让你打人!让你打人!”王秀英边打边骂,声音因为用力而嘶哑。林深咬着嘴唇,尝到了血腥味,一声不吭。他看见泥水里的林雨薇吓得忘了哭,小脸惨白;看见刘小胖被同伴扶起来,龇牙咧嘴地朝他露出得意的、幸灾乐祸的笑。冰冷的河水浸透了裤腿,后背被母亲捶打的地方又热又麻,耳朵被拧得像要掉下来。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陷进掌心,那点锐利的疼,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第二天上午,林深正蹲在灶膛前生火,柴灰呛得他直咳嗽。院门被拍得山响,刘瘸子和他那半边脸肿得老高的儿子刘小胖堵在门口,后面还跟着几个看热闹的村民。

“林有田!你孙子把我儿子打成这样,你看咋办吧!”刘瘸子嗓门洪亮,唾沫横飞地指着刘小胖青紫的肩膀和破了皮的嘴角。

爷爷阴沉着脸没说话。王秀英却像被点燃的炮仗,一步抢到林深面前,厉声道:“林深!还不给刘叔和小胖道歉!”

林深抬起头,嘴唇动了动,想说话。他想说刘小胖抢水壶推雨薇,想说他们骂人……可王秀英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啪!”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扇在他另一边脸上!力道比昨天在河边还狠。林深眼前一黑,踉跄着撞到冰冷的灶台沿上,后腰一阵闷痛。

“哑巴了?我让你道歉!”王秀英揪住他的衣领,把他往前一搡,几乎推到刘瘸子脚下。她脸上是一种近乎狰狞的急切,仿佛只有用更狠的殴打和更卑微的道歉,才能平息这场风波,才能证明她这个母亲“管教有方”。

院子里静得可怕。柴火在灶膛里噼啪爆响。林深舔了舔破裂的嘴角,尝到更浓的铁锈味。他看着刘瘸子得意的眼神,看着刘小胖肿脸上掩饰不住的快意,看着爷爷沉默抽烟的侧脸,最后,目光落在母亲那张因为愤怒和某种他不懂的焦灼而扭曲的脸上。

他慢慢弯下腰,对着刘瘸子和刘小胖的方向,鞠了一躬。背脊弯成一个生硬屈辱的弧度,像一张被强行拉开的破弓。喉咙里挤不出声音,只有滚烫的液体在眼眶里打转,被他死死憋住。

“对……不起。”三个字,像从生了锈的铁管里刮出来,沙哑,破碎。

刘瘸子哼了一声,算是勉强接受。人群嗡嗡议论着散了。王秀英紧绷的肩膀垮下来一点,对着刘瘸子离去的背影挤出个难看的笑:“孩子不懂事,刘哥别往心里去……”

院门关上。灶膛的火光跳跃着,映着林深脸上对称的巴掌印,红肿刺目。他慢慢直起身,没看任何人,走到墙角的水缸边,舀起一瓢冰冷的井水,咕咚咕咚灌下去。水顺着下巴流进衣领,冰得他一哆嗦。胃里像塞满了冰冷的、棱角分明的石头。此刻他是多么希望得到一点温暖,哪怕仅仅只是一句微不足道的关心“小深,对不起,妈妈不是故意的,妈妈打疼你没”…………

他回到自己那间冰冷的水泥小屋里,从床底拖出那个破瓦罐。里面藏着的东西又多了几样:被柴灰污损的蓝皮本子残页、孙先生给的那个油腻墨水瓶(瓶底那点墨渣早已干涸)、几片枯死的银杏叶。他拿起墨水瓶,瓶身冰凉粗糙的触感贴着掌心。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在瓶身一道细微的裂纹上。林深用力攥紧瓶子,指节发白。突然,“咔嚓”一声轻响,那瓶子承受不住他掌心的力量,竟然碎裂开来!几片尖锐的黑色玻璃碎片扎进他手心,细小的血珠瞬间涌出,混着瓶底残留的、早已板结的墨渣,在掌心蜿蜒成一条暗红发黑的、沉默的河。

他摊开手掌,看着那嵌入皮肉的玻璃碴和污浊的血墨混合物。没有哭。脸上的巴掌印火辣辣地疼,像两块烧红的烙铁。他伸出另一只没受伤的手,用指尖,蘸了点掌心的血和墨,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一笔一划,极其缓慢又极其用力地写下两个字:

林深。

墨水干涸的渣滓混着新鲜的血,在灰白的水泥地上洇开,颜色深暗,骨架嶙峋。写完最后一笔,他蜷缩起身体,把那只流血的手紧紧按在胸口,额头抵着膝盖。一滴滚烫的东西终于砸落,正好落在那未干的“深”字的三点水旁,砸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的湿痕,像深潭里无人看见的涟漪。水泥盒子外,电视里传来灌篮高手进球的欢呼,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