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2003年了,天气也因季节来得格外干燥。晒谷场边的老银杏叶子早早卷了边,风一过,便扑簌簌往下掉,像被抽干了最后一点水分的黄纸。林深坐在五年级靠窗的位置,窗玻璃裂了条细缝,冷风嘶嘶地往里钻。夏老师正在讲台上讲应用题,粉笔敲着黑板,笃笃响,像啄木鸟在啄食他脑子里那点混沌的浆糊。

同桌杨飞拿胳膊肘捅他,压低的声音带着黏糊糊的恶意:“喂,林深,听说你妈又要跑去宁波抓你爸赌钱?啧啧,真够刻薄的,男人在外头累死累活,管得跟犯人似的,难怪你爸不乐意回家……”

林深握笔的手猛地收紧。劣质铅笔粗糙的木刺扎进指腹,细微的疼。杨飞那张胖脸上挤眉弄眼的笑,像沾了油的癞蛤蟆皮,腻得人反胃。刻薄?母亲那张被生活压得干瘪蜡黄的脸,夜里灯下缝补时低低的叹息,还有河边那顿不问青红皂白的毒打……无数画面碎片般闪过,最后定格在母亲拖着行李冲出家门时那决绝又疲惫的背影。

“……你妈这样的女人,活该……”杨飞还在喋喋不休,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深耳朵里。

“闭嘴!”林深喉咙里滚出低吼,像困兽压抑的呜咽。

“哟,戳你肺管子了?”杨飞反而更来劲,声音拔高,“就刻薄!刻薄鬼!你妈就是……”

“砰!”

课桌被撞得一声巨响。林深像根被点燃的炮仗,整个人弹起来,狠狠扑向杨飞!拳头带着风声砸在那张胖脸上,沉闷的撞击声让全班瞬间死寂。杨飞杀猪般嚎叫起来,反手揪住林深的衣领,两人扭打着滚倒在地。书本、铅笔盒稀里哗啦摔了一地,扬起呛人的灰尘。

“反了天了!给我住手!”夏老师尖利的声音劈开混乱。她冲过来,涂着红指甲油的手像铁钳,一把将林深从杨飞身上拽开。力道之大,扯得林深一个趔趄,差点撞到讲台角。

“林深!又是你!无法无天!”夏老师气得胸口起伏,眼镜片后的目光像淬了冰的针,直直扎在他脸上,“滚出去!站走廊!放学前写一千字检查!我亲自通知你家长!”她看也没看地上鼻血糊了一脸的杨飞,只盯着林深,仿佛他才是那团污秽的源头。

走廊的风更冷。林深贴着冰凉的瓷砖墙站着,脸上被杨飞指甲划出的血痕火辣辣地疼。他盯着对面墙上剥落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标语,那几个字歪歪扭扭,像一张张嘲讽的嘴。通知家长……他闭上眼,脑子里已经响起皮带破空的声音,还有母亲那双被烟熏火燎熬得通红、此刻必定盛满暴怒的眼睛。心口像塞满了浸透冰水的棉花,又冷又沉,坠得他喘不过气。

放学的铃声像丧钟。林深磨蹭着收拾书包,夏老师冰冷的目光一直钉在他背上。刚走到家门口附近的一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就看见母亲王秀英站在那里。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脸上没有预想中的暴怒,只有一种长途奔波后的灰败和一种山雨欲来的铁青。

没有质问,没有对质。她几步冲过来,一把揪住林深的耳朵,指甲瞬间嵌进皮肉里!

“丢人现眼的玩意儿!学校电话都打到家里了!”她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粗粝的木头,“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上学,就供出个打架斗殴不听话的?”她扬起另一只手,粗糙的巴掌带着风声狠狠扇下来!

林深下意识地偏头闭眼。预期的剧痛却没有落在脸上。

“秀英!你疯了!”一声惊呼。奶奶心疼地扑过来,略显皱纹的手死死抓住了母亲扬起的手腕。二婶也紧跟着从后面抱住母亲的腰,连声劝:“嫂子!嫂子消消气!孩子还小,有话好好问清楚再打也不迟啊!”

王秀英像头发狂的母兽,被两人死死拖住,身体还在剧烈地挣动。“问什么问!老师还能冤枉他?狗改不了吃屎!不打不长记性!”她喘着粗气,眼睛瞪得血红,唾沫星子喷了林深一脸。耳朵被拧得快要撕裂,那尖锐的疼痛反而让林深麻木的心裂开一道缝隙。他看着挡在自己身前、佝偻着背像堵破败土墙的奶奶,看着二婶急得发白的脸,她们身上那股劣质雪花膏和油烟混合的、带着烟火气的味道,竟奇异地中和了母亲身上那股绝望的戾气。

“大嫂!你放手!深子耳朵要掉了!”二婶带着心疼的焦急喊道。

王秀英的手终于松开了一点。林深踉跄一步,捂着火烧火燎的耳朵,血丝从指缝渗出来。他抬起头,看着母亲。母亲也看着他,那双被怒火烧红的眼睛里,除了愤怒,似乎还飞快地掠过一丝别的什么——是看到他耳朵出血时一闪而过的惊慌?还是更深重的、被生活逼到绝境的疲惫和绝望?太快了,快得林深抓不住,只觉得心口那块冰,被这复杂的眼神一烫,融化成一股又冷又酸的浊流,参杂着奶奶和二婶关心的眼神和口吻,堵得他喉咙发哽,眼眶发热。

“滚回家去!看老娘怎么收拾你!”王秀英最终挣开拉扯,指着林深,声音低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

那顿打终究是挨了。在冰冷的水泥堂屋里。树枝抽在后背上的闷响,像重锤砸在晒干的牛皮上。奶奶和二婶的担心被阻隔在了门外。林深咬着牙,没哭,也没躲。后背的皮肉像被烧红的铁犁翻过,火辣辣地疼。可奇怪的是,耳朵被奶奶护住时那点微弱的暖意,还有二婶身上那股廉价却真实的油烟味,像两簇小小的、摇曳的火苗,固执地在他心底那片冰冷的荒原上燃烧着,让那刺骨的疼里,竟掺进了一丝堵堵的、难以言喻的酸涩暖意。这暖意比疼痛更让他难受,像细小的砂砾磨着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日子在树枝印的褪色中滑到了深冬。五年级结束那天,领回成绩单的林深推开院门,看见母亲王秀英又在堂屋中央收拾那个熟悉的蛇皮袋。动作比上次更急,更用力,仿佛要把这破败的水泥盒子连同里面憋闷的空气一起塞进去。

“妈?”林深试探着叫了一声。

王秀英没回头,背影像一张绷紧的弓。她把最后一件旧毛衣狠狠塞进袋底,拉链拉得震天响。“你爸……那王八蛋……”她声音抖得厉害,带着一种破碎的哭腔,却又被她强行压下去,“半年了,一分钱没往家寄!全……全填了赌窟窿了!”她猛地转过身,眼圈红肿,脸上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近乎凶狠的决绝,“我再去!我就不信盯不死他!看他还敢不敢把血汗钱当水漂打!”

她拎起沉重的蛇皮袋,袋子勒进她单薄的肩膀。走过林深身边时,她脚步顿了一下,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顾虑,有不甘,有破釜沉舟的狠厉,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来不及捕捉的愧疚?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塞进林深手里。

“拿着。省着点花。”声音干涩,像枯叶摩擦。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走出院门,像一片被狂风卷走的叶子,消失在冬日萧索的土路尽头。寒风刮过光秃秃的银杏树枝,发出尖利的哨音。林深攥着那几张带着母亲体温的零钱,手心里的汗很快将纸币濡湿、浸软。后背那些早已变成淡褐色印记的伤痕,在凛冽的空气里隐隐作痒。他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一群寒鸦聒噪着飞过,像一片片碎裂的墨点。水泥盒子再次变得空旷而冰冷,只有堂屋里那台小彩电的屏幕,在无人观看的寂静中,兀自闪烁着变幻不定的、虚幻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