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姑姑林珍家的小院在镇东头,挨着中学的红砖围墙。两间平房带个小厨房,水泥地总是拖得发亮,泛着一股自来水里常见的漂白粉味。林深拖着磨毛了边的旧行李箱站在院门口时,夕阳正把晾衣绳上那几件印着“飞飞”字样的T恤染成橘红色。姑父彭山蹲在门槛上修自行车链条,油污的手指捏着扳手,听见动静,抬头看了一眼。

“来了?”他声音不高,听不出情绪,像在问天气。

“姑父。”林深低声叫了一句,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行李箱拉杆上的裂口。

“哎哟,深子到了!”姑姑林珍围着围裙从厨房跑出来,手上还沾着面粉。她比林深记忆里胖了些,眼角皱纹更深了,但笑容很暖,像晒透的棉被。她接过林深的箱子,嗔怪道:“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车站接你!快进屋,坐了一天车累坏了吧?”

屋里比林深家亮堂,墙上贴着好几张“三好学生”奖状,落款都是“彭飞”。堂弟彭飞正趴在靠窗的书桌前写作业,听见有人进来,头也没抬,笔尖在纸上划得沙沙响,像春蚕啃食桑叶。

“飞飞,快叫表哥!”姑姑催促。

彭飞这才慢吞吞地转过头。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扫过林深洗得发白的旧外套和开了胶的鞋,没什么表情地“嗯”了一声,又立刻转了回去,仿佛多看一眼都浪费时间。书桌上摊开的奥数习题册,封面崭新得刺眼。

晚饭是西红柿鸡蛋面。林珍特意给林深碗里多卧了个荷包蛋。林深挨着彭飞坐下,小心翼翼地只夹自己眼前那碟咸菜。姑姑不停地往他碗里挑鸡蛋:“多吃点,正长身体呢!”姑父彭山吸溜着面条,偶尔问两句老家收成,语气平淡得像在念报纸。彭飞始终埋头吃饭,筷子精准地避开咸菜碟,只在面条和炒青菜之间移动,碗沿干净得像舔过。

“深子,以后你就住飞飞旁边那小屋,”林珍收拾碗筷时说,“被褥都晒过了。初中远,住这儿省得来回跑。”她顿了顿,声音放轻了些,“你妈……走前给我打过电话,说家里难,委屈你了。”

林深喉咙发紧,低头盯着碗里残留的一点面汤,没说话。汤面上浮着的几点油星,映着头顶白炽灯的光,晃得他眼睛发涩。

小屋是原先的杂物间改的,刚够放一张窄床和一个旧衣柜。墙壁刷了白,但靠近墙角的地方,还能隐约看出被老鼠啃咬过的旧痕迹。林深把带来的几件衣服塞进柜子,动作很轻。隔壁传来彭飞背诵英语单词的声音,清晰流畅,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优越感。

第二天一早,林深被厨房的响动惊醒。他急忙爬起来,叠好被子——被子是彭飞用旧的,蓝底印着变形金刚,边角磨得起了毛球。推开房门,姑姑正在灶台前忙碌,蒸笼冒着白气。

“怎么起这么早?多睡会儿呀!”林珍有些惊讶。

“习惯了。”林深低声说,走过去拿起扫帚开始扫院子。地上的落叶不多,他扫得很仔细,连墙角的碎屑都不放过。扫完地,他又拿起抹布去擦堂屋的桌子椅子。彭飞打着哈欠从自己屋里出来,瞥了一眼正用力擦拭桌腿的林深,没吭声,径直走到书桌前坐下,摊开一本厚厚的习题册。

日子就在这种小心翼翼的平衡中滑过。林深像一只寄居在别人壳里的蟹,每一步都放轻,每一次呼吸都收敛。放学后,彭飞总有理由不跟他同路——要么是去同学家讨论难题,要么是去老师办公室问问题。林深就一个人背着书包,穿过镇上那条最热闹的街。街边音像店震天响着周杰伦含糊不清的《双截棍》,游戏厅里传出拳皇格斗的电子音效,三三两两穿着时髦校服的男生女生笑着闹着从他身边走过。他加快脚步,把自己缩进校服宽大的袖子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些喧闹和探究的目光。

回到家,他会抢着帮姑姑择菜、洗碗。厨房狭窄,水龙头哗哗响着,掩盖了堂屋电视机里新闻联播的声音。姑姑有时会一边切菜一边跟他聊几句,问他学校怎么样,饭菜合不合口。林深总是点头:“都好。”他不敢说食堂的荤菜贵,他只打素菜;不敢说后排男生总故意撞他桌子,笑他是“寄人篱下的拖油瓶”。他怕姑姑为难,更怕姑父那平淡无波的眼神里,会因此多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负担。

只有一次,姑姑炖了排骨。酱色的肉块在砂锅里咕嘟着,香气弥漫了整个小院。吃饭时,林珍照例给林深碗里夹了两块最大的。彭飞突然把筷子一放,碗底磕在桌上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

“妈,我吃饱了。”他推开碗,里面还剩大半碗饭和一块几乎没动的排骨。

“再吃点啊,炖了好久呢!”林珍劝道。

“腻。”彭飞皱着眉,语气带着点不耐烦的骄纵,“下次别放那么多酱油。”他起身回了自己房间,门轻轻关上。

饭桌上安静下来。姑父彭山没什么反应,继续吃他的。姑姑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堆起来,对林深说:“深子,别管他,你多吃点,正长身体呢!”她又往林深碗里夹了一块。

林深看着碗里堆成小山的排骨,酱汁浸透了米饭。他机械地往嘴里扒着饭,那原本诱人的肉香,此刻却堵在喉咙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他听见隔壁房间里传来彭飞翻动书页的声音,沙沙,沙沙,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周末午后,姑姑和姑父要去邻镇喝喜酒。临走前,林珍反复叮嘱彭飞:“飞飞,好好写作业,别欺负哥哥啊!”又对林深说,“冰箱里有饺子,饿了就自己煮。看着点弟弟。”

铁门哐当一声关上,小院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蝉鸣聒噪。

林深坐在自己小屋的床沿上,摊开数学练习册。一道几何题卡了他快半小时,辅助线怎么画都别扭。他放下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起身想去堂屋倒杯水。

刚推开房门,就看见彭飞正站在堂屋的矮柜前,手里拿着林深那个破旧的铁皮铅笔盒——那是他唯一从老家带来的、属于自己的东西。铅笔盒盖子已经变形,露出里面几支秃头铅笔和半块橡皮。

“看什么呢?”林深下意识地问,声音有点干涩。

彭飞像被吓了一跳,手一松,铅笔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盖子彻底摔开了,几支铅笔滚出来,那块仅剩的、被林深用得只剩指甲盖大小的橡皮,骨碌碌滚到了彭飞的拖鞋边。

彭飞低头看了一眼,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嫌恶,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他抬起脚,没有犹豫,穿着拖鞋的脚就那样踩了下去,碾在那块小小的橡皮上。

“破玩意儿。”他嘟囔了一句,脚尖还用力拧了一下,仿佛要把那点碍眼的灰白色彻底碾进水泥地的缝隙里。

林深脑子“嗡”地一声!那块橡皮,是他开学时在镇上小卖部花两毛钱买的,用了整整一个学期,小心得每次只舍得用棱角擦一点点。它像他一样不起眼,却又固执地存在着,证明着他一点点磨秃的时光。

一股滚烫的血猛地冲上头顶!林深像头发疯的小兽,几步冲过去,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推在彭飞的胸口!

“你干什么!”

彭飞猝不及防,被他推得向后踉跄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他惊愕地睁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这个沉默得像影子一样的“哥哥”会突然爆发。随即,一股被冒犯的恼怒涌上他的脸。

“你敢推我?!”他尖声叫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他冲上来,挥舞着拳头砸向林深。

两个半大的少年扭打在一起,撞翻了椅子,踢倒了墙角的水瓶。水瓶碎裂,水流了一地。彭飞的眼镜被打掉,林深的胳膊被抓出几道血痕。愤怒的嘶吼、粗重的喘息、东西摔碎的刺耳声响,打破了小院死水般的寂静。

当林珍和彭山匆匆赶回来,推开院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狼藉的景象:堂屋一片混乱,两个男孩脸上都挂了彩,像两头斗红了眼的小牛犊,被强行拉开后,还恶狠狠地瞪着对方。

“怎么回事?!”林珍的声音都变了调,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目光落在林深被抓破的胳膊和彭飞掉了漆的眼镜上。

彭飞抢先一步,指着林深,带着哭腔控诉:“他打我!妈!他发疯一样推我!还打我脸!”

姑父彭山捡起地上摔坏的眼镜,镜片裂了蛛网纹。他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林深身上,不再平淡,而是沉甸甸的,带着审视和压抑的不悦。

“林深,”林珍的声音在抖,带着难以置信的失望,“你怎么能打弟弟?他……他比你小啊!”

林深张了张嘴。他想说那铅笔盒,想说他唯一的那块橡皮被碾进泥里,想说那声“破玩意儿”像刀子一样扎心。可喉咙像是被滚烫的铅块堵住了,一个字也挤不出来。他看着姑姑眼中那点熟悉的暖意被震惊和失望覆盖,看着姑父沉默却冰冷的审视,看着彭飞躲在母亲身后、那红肿却带着一丝隐秘得意的眼神。

所有的话都哽在胸口,烧灼着五脏六腑,最后只化成一片冰冷的死寂。

“我……”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对不起。”

林珍看着他低垂的头和紧握的、还在微微颤抖的拳头,重重叹了口气,疲惫地挥挥手:“都给我回屋反省去!晚饭别吃了!”

林深转身,默默地走回自己那个狭窄的小屋。门关上的瞬间,隔绝了外面姑姑低声安抚彭飞的声音,隔绝了姑父检查眼镜的叹息。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慢慢滑坐到地上。

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点天光被黑暗吞噬。远处不知谁家的收音机,咿咿呀呀地放着黄梅戏,缠绵悱恻的调子,断断续续地飘进来,更衬得小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和空旷。他摊开手掌,掌心被指甲掐出了几个深红的月牙印,渗着血丝。他慢慢蜷缩起来,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没有眼泪,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冷,像这水泥地缝里渗出的寒气,丝丝缕缕,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这个小小的、刷着白灰的“壳”,终究不是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