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声像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扎进小院午后黏稠的寂静里。林深正蹲在厨房门口的小板凳上剥毛豆,青绿色的豆粒从粗糙的豆荚里滚出来,落进脚边的搪瓷盆,发出细微的“嗒、嗒”声。姑姑林珍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快步走过去接起堂屋柜子上那台老式座机。
“喂?……嫂子啊?”姑姑的声音带着一丝惊讶,随即是长久的沉默,只有听筒里隐约传来尖利急促的女声,像砂纸一下下刮着耳膜。姑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眉头越蹙越紧,目光几次扫过厨房门口那个低垂的脑袋。
林深剥豆子的手停了下来。指尖被豆荚边缘划开一道小口,沁出细小的血珠,他毫无知觉。一股熟悉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攥紧了心脏。他不用听清内容,那穿透听筒的、母亲特有的、因愤怒和长途电话电流而加倍尖锐的嗓音,已经足够拼凑出风暴的形状。
“……珍啊,不是我说你!把他放你那儿是让他读书,不是让他装痞学油的!这才几天?啊?就敢跟弟弟动手了?翅膀硬了是不是?该打就打,别惯着没事!不打不长记性!”母亲王秀英的咆哮即使隔着电话线也清晰可闻,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鞭子,抽在林深早已麻木的神经上。她没问一句为什么,没听半句解释,仿佛“打架”两个字就足以盖棺定论,宣判他骨子里的顽劣和不堪。
姑姑握着听筒,脸色尴尬又为难,几次想插话:“嫂子,你先别急,孩子之间……”但都被电话那头更汹涌的怒火淹没。最终,姑姑叹了口气,把听筒递向林深,声音压低:“深子,你妈……要跟你说。”
林深慢慢站起身,走到电话旁。听筒像块烙铁,他接过来,贴在耳边。母亲的声音瞬间放大,带着电流的嘶嘶声,劈头盖脸砸下来:
“林深!你长本事了啊!在姑姑家也敢撒野?打弟弟?你眼里还有没有长辈?有没有我这个妈?!我告诉你,要不是你爸那个混账把钱都赌光了,我犯得着把你塞别人家里看人脸色?你不给我争口气,还给我丢人现眼!再敢惹是生非,你看我回来不打断你的腿!听见没有?!说话!”
林深喉咙发紧,像堵着一团浸透冰水的棉花。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辩解那块被碾进泥里的橡皮,想辩解彭飞那声“破玩意儿”,想辩解自己那一刻几乎冲破头顶的屈辱和愤怒。但所有的话,在母亲那不容置疑的、饱含着失望和厌弃的咆哮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他最终只是从喉咙深处挤出一点微弱的气音:
“……听见了。”
“听见了就给我夹紧尾巴做人!别给姑姑添麻烦!再让我听见一次,你就给我滚回老家种地去!”王秀英的声音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一种穷途末路的狠厉,“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忙音急促空洞地响着,像擂在耳膜上的鼓点。
林深慢慢放下听筒,指尖冰凉。姑姑看着他苍白的脸和低垂的眼睫,想拍拍他的肩,手抬到一半又放下,只低声说:“……你妈她,也不容易。以后……跟弟弟好好相处,啊?”
林深点了点头,没看姑姑的眼睛。他默默地走回厨房门口,重新蹲下,捡起地上的豆荚。剥豆子的动作更轻、更慢了,仿佛生怕弄出一点多余的声响。厨房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在冷风中摇晃,投下的影子在他脚边晃动,像无数只窥伺的眼睛。从那天起,林深把自己缩得更紧了。
在姑姑家,他彻底成了一个无声的影子。起床叠被,一丝褶皱都不能有;吃饭只夹眼前的菜,碗沿必须干净得像舔过;放学回来抢着扫地、擦桌子、喂鸡,动作轻得如同羽毛落地。彭飞的书包随意扔在堂屋椅子上,他小心地避开;彭飞在饭桌上挑剔菜咸了淡了,他低头扒饭,仿佛没听见;彭飞偶尔瞥过来的、带着一丝探寻或轻蔑的目光,他也迅速垂下眼帘,不与任何人对视。
他学会了笑。当姑姑夸他勤快懂事时,他嘴角会努力向上弯一弯;当姑父随口问起学校情况,他会说“都好”;当彭飞因为一道奥数题烦躁地摔笔,他会立刻屏住呼吸,放轻所有动作,生怕那点微小的动静成了点燃怒火的引线。笑容是假的,话语是假的,连呼吸都刻意放轻。只有夜深人静蜷缩在小屋窄床上时,他才允许自己长长地、无声地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仿佛要把白天积攒的所有小心翼翼和压抑,都揉碎了吐进冰冷的黑暗里。
转眼到了初一下学期开学。
清晨,镇中学门口像炸开了锅。自行车铃铛叮铃铃响成一片,穿着崭新校服的学生们三五成群,嬉笑打闹。更多的是由父母或爷爷奶奶陪着来的孩子。父亲扛着新领的、散发着油墨香气的厚重课本;母亲细心地给孩子整理着衣领,唠叨着“上课认真听讲”;爷爷奶奶则忙着从布袋里掏出煮鸡蛋、牛奶,塞进孙辈的书包。
林深背着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出毛边的旧书包,独自穿过喧闹的人群。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卷了边的百元钞票——这是姑姑昨天塞给他的书本费学费。姑姑本想送他来,被他轻声却坚定地拒绝了:“姑,我自己能行。” 林珍看着他过于平静的脸,犹豫了一下,终究没再坚持,只叮嘱了一句:“钱拿好,别丢了。”
报名点设在教学楼前的空地上,几张课桌拼成长条。老师们被家长和学生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嘈杂的询问声、点名声、点钞声混杂在一起。林深安静地排在一个队伍末尾,前面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生,她妈妈正从印着卡通图案的崭新钱包里往外掏钱,一边掏一边抱怨:“哎哟,这学期书本费又涨了!喏,给你一百五,拿好了啊宝贝!”女生接过钱,新奇地翻看着新钱包上的图案。
林深默默移开视线,目光落在旁边一个男生身上。那男生正兴奋地拆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花花绿绿的包书纸——印着灌篮高手流川枫酷酷的脸,还有美少女战士华丽的变身图案。“妈!我要用这张包语文书!”男生举着流川枫的纸,声音响亮。他妈妈宠溺地笑着:“行行行,都依你!别弄皱了!”
队伍缓慢移动。轮到林深时,他踮起脚,把那张攥得有些汗湿的百元钞票递过去。负责收费的老师头也没抬,接过钱,在名单上找到他的名字划了个勾,然后把一摞捆扎好的新课本推过来。沉甸甸的书本压在手臂上,油墨的味道扑面而来,带着新学期特有的、冰冷又新鲜的气息。
他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迫不及待地翻看新书,只是抱着书,低着头,挤出拥挤的人群,走到操场边一棵光秃秃的梧桐树下。这里相对安静些。他放下书包,解开捆书的塑料绳。
崭新的封面在早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光:语文书的墨绿,数学书的深蓝,英语书的亮红……色彩鲜艳得有些刺眼。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光滑的封面,指尖传来冰凉细腻的触感。这崭新,本该让人雀跃。可他却感到一种更深的窘迫——这簇新的亮色,和他破旧的书包、洗得发白的衣服格格不入,像一块华丽的补丁打在褴褛的布上。
他拉开书包拉链,从最里层掏出一叠叠得整整齐齐的旧报纸。纸张泛黄发脆,边缘磨损严重,上面印着去年某月的新闻标题和模糊的铅字。他动作熟练地展开一张,将语文书放在中央,仔细地折叠报纸边缘,包住书脊,再翻折封面和封底,最后用力压平折痕。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重要的仪式。粗糙的报纸边缘偶尔会刮过他冻得微红的手指。
不远处,几个男生正围在一起,炫耀着刚买的自动铅笔盒和带香味的橡皮。一个男生大声说:“我爸说了,这次考进前十,就给我买那个会变形的机器人!”
林深包书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微微侧过头,目光飞快地掠过那群人,落在其中一个男生手中那个银光闪闪的、带按钮的自动铅笔盒上。那盒子真漂亮,按一下按钮,“啪嗒”一声,笔槽就弹出来……他只看了一眼,立刻像被烫到似的收回目光,重新低下头,更加用力地压平手下的报纸折痕。那点微弱的羡慕像火星落在心口,只闪了一下,就被他迅速而熟练地踩灭,深深埋进心底那片早已习惯贫瘠和隐忍的土壤里。
报纸的灰色和墨黑的铅字,最终覆盖了所有课本鲜艳的封面,也包裹住了那个年纪本该有的、对“新”和“好”的渴望。他背上沉重的书包,旧报纸摩擦着发出沙沙的轻响,像一声声无人听见的叹息,淹没在开学日喧闹的声浪里。他挺直了单薄的脊背,一步一步,走向那栋冰冷的水泥教学楼。阳光落在他身上,却驱不散那层由旧报纸、沉默和无数个小心翼翼的眼神织就的、无形的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