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镇中学,操场边的柳树刚抽出一点怯生生的嫩芽,风里还裹着冬天的余威,刮在脸上像粗糙的砂纸。林深裹紧洗得发硬的外套,抱着用旧报纸包好的新课本,快步穿过喧闹的走廊。喧哗声浪里夹杂着新文具盒清脆的开合声、炫耀新书包的嬉笑声,他低着头,把自己缩进那片由沉默和旧报纸构筑的壳里,只盯着脚下磨损的水泥地缝。
“嘿!林深!”肩膀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林深猛地顿住,像受惊的兔子。回头,是同村的周东。周东咧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手里也抱着几本书——和他一样,包书的不是炫目的卡通纸,而是颜色更深的旧挂历纸,边角磨得起了毛边。
“你也自己报的名?”周东凑过来,声音不高,带着点同病相怜的熟稔,“我妈去外地帮工了,我爸……咳,懒得来。”他耸耸肩,语气随意,眼神却飞快地扫过林深旧报纸上模糊的铅字标题,又落回自己挂历纸印着的过期模特脸上,嘴角撇了撇,有点自嘲,又有点释然。
林深紧绷的肩膀微微松了松,像被一根无形的线轻轻拽了一下。他点了点头,没说话,但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和周东并肩走着。沉默在两人间流淌,却不再是令人窒息的尴尬,倒像是一种无需言语的确认——确认彼此都站在那片被“新”遗忘的角落,脚下踩着同一种质地粗糙的土壤。
“中午食堂新出的土豆炖肉,油水看着还行,”周东用胳膊肘碰碰他,像分享一个秘密,“一起?”
“嗯,谢谢。”林深应了一声。一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死水,漾开了一圈微澜。他第一次发现,主动释放一点点的善意,回应别人的靠近,心口那块堵着的冰,似乎被凿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透进一丝微弱的光,虽不足以驱散所有寒意,却带着一种莫名的暖流。
这种暖意在几天后的下午,被一声压抑的哭腔骤然打断。
林深提前做完值日,刚走到教学楼后僻静的小车棚附近,就听见熟悉又陌生的抽泣——是彭飞。他那个永远昂着下巴、眼镜片后眼神带着疏离的表弟,此刻正被两个高年级的男生堵在墙角。彭飞崭新的、印着变形金刚图案的笔袋被其中一个高个子男生抓在手里,像战利品一样抛接着。另一个矮胖的男生正用力推搡着彭飞的肩膀,嘴里不干不净:“城里来的少爷了不起啊?借点钱花花怎么了?你这破笔袋看着挺值钱,先押这儿!”
彭飞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镜片后面那双总是显得精明又倨傲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惊恐和屈辱的泪水,他紧咬着下唇,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想反抗又不敢,只会徒劳地低喊:“还给我!那是我爸新买的!”
林深脑子“嗡”地一声,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刘小胖狰狞的脸、泥水里的挣扎、母亲劈头盖脸的巴掌、耳膜嗡嗡的轰鸣……无数屈辱暴力的画面碎片般闪过。拳头下意识地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熟悉的、带着血腥味的愤怒几乎要冲破喉咙!
但就在他几乎要像发疯的小兽一样冲过去的瞬间,周东那张带着同病相怜笑意的脸,食堂里那碗冒着热气、油花稀疏的土豆炖肉,还有那句轻飘飘的“一起?”,像几道微弱却坚定的光,刺破了眼前猩红的迷雾。他猛地刹住脚步,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强迫自己把攥紧的拳头一点点松开。不能打。暴力只会带来更深的泥潭和更响亮的耳光。他尝过太多次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扫过四周,落在不远处教师办公室半开的窗户上。他不再看那三个纠缠的身影,转身,用最快的速度、最轻的脚步跑向办公室。
“报告!”林深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但足够清晰。他站在门口,对着里面正批改作业的班主任牛老师,尽量平稳地说,“老师,车棚那边……彭飞被初三(2)班的王强和李猛堵住了,他们在抢他东西。”
牛老师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起来,他立刻放下红笔:“王强李猛?又是他们!走!”他站起身,动作利落地快步走出办公室。
林深跟在后面,心跳如擂鼓。当他们赶到车棚时,王强正不耐烦地再次用力推搡彭飞,彭飞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李猛还在抛着那个笔袋。
“王强!李猛!你们干什么!”牛老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两个高年级男生像被按了暂停键,猛地回头,看清来人后,嚣张气焰瞬间萎靡,脸色变得煞白。“老、老师……我们闹着玩的……”王强结结巴巴地辩解。
“闹着玩?”夏老师走过去,一把从李猛手里夺过笔袋,目光扫过彭飞狼狈的样子和脸上的泪痕,声音更冷了,“跟我去办公室!现在!”
一场风波,就这样以一种彭飞完全没想到的方式戛然而止。没有拳脚相加,没有他预想中更加狼狈的哭嚎,只有牛老师冷峻的背影和两个高年级男生灰溜溜跟着离开的身影。
车棚里只剩下林深和彭飞。空气死寂。彭飞胡乱地抹着脸上的泪水和灰尘,眼镜腿都歪了,他低着头,不敢看林深,身体还在微微发抖。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鼓足了巨大的勇气,用蚊子哼哼般的声音挤出一句:
“……谢、谢谢表哥。”
那声“哥”,叫得生涩又别扭,像第一次尝试某种陌生的语言。林深没说话,只是走过去,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眼镜,用衣角仔细擦了擦镜片,然后递还给彭飞。动作很轻,没有嘲讽,也没有任何施舍或怜悯的意味,就像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彭飞愣愣地接过眼镜,手指触碰到林深微凉的指尖,像被烫了一下。他看着林深平静的脸,那张总是被他下意识忽略甚至带着点轻视的脸,此刻在车棚昏暗的光线下,竟显得异常清晰和……可靠。一种巨大的羞愧和另一种陌生的、带着点讨好的情绪涌了上来。
从那天起,彭飞变了。那种刻意的疏离和无声的优越感像阳光下的薄冰,消融得无影无踪。他开始小心翼翼地、甚至有些笨拙地,向林深释放善意。
吃晚饭时,他会默默把姑姑夹给他的、林深也喜欢吃的煎蛋,拨一半到林深碗里,然后飞快地低头扒饭,耳根微红。做作业遇到难题,他不再烦躁地摔笔,而是会犹豫一下,然后捧着习题册蹭到林深的小屋门口,声音低低的:“哥……这道题,你……能帮我看下吗?” 他甚至会在林深扫地时,主动拿起簸箕跟在后面。
林深没有拒绝。他接受了那半个煎蛋,尝在嘴里,滋味比以往都要细腻;他接过习题册,耐心地讲解,声音平稳;他接过簸箕,动作自然。他知道彭飞在示好,在试图靠近,像一只曾经炸毛的小猫,终于放下戒备,试探着伸出爪子。
但他并非全盘接受。一次晚饭,姑姑林珍给彭飞盛汤时手滑洒了一点在桌上。彭飞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皱起眉,脱口而出:“妈!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语气里带着一丝过去习以为常的埋怨。
桌上气氛瞬间凝滞。姑姑端着汤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姑父彭山抬起眼皮,看了儿子一眼,没说话,但那眼神比言语更沉。
林深放下筷子,看向彭飞,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电视里新闻联播的背景音:“阿飞,汤洒了,擦掉就好。姑姑做饭很辛苦。”
他的语气很平静,没有指责,更像是一句陈述。但彭飞的脸却“唰”地一下红了,一直红到脖子根。他张了张嘴,那句习惯性的“要你管”在舌尖滚了滚,最终被林深那双平静却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堵了回去。他看到了姑姑眼中那一闪而过的黯淡,也看到了林深平静目光下的提醒——提醒他那个曾经被自己碾进泥里的橡皮,提醒他尊重和体谅的重量。
“……对不起,妈,”彭飞低下头,声音细若蚊呐,带着前所未有的窘迫,“我……我去拿抹布。”他飞快地起身,跑向厨房。
姑姑林珍看着儿子的背影,又看看旁边安静坐着的林深,眼眶突然有点发热。她掩饰性地拿起汤勺,又给林深碗里添了一大勺汤:“深子,多喝点,暖和。”声音里有种极力压抑的动容。
林深的变化,彭飞的变化,像两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一圈圈荡开,最终也轻轻触碰到了那个总是沉默寡言的姑父彭山。
一个周末的下午,彭山蹲在院子里修理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旧自行车。链条卡死了,油污蹭了满手,他皱着眉,捣鼓了半天也没弄好,烦躁地低咒了一声。
林深做完作业出来,正好看到。他默默走过去,没说话,只是蹲在彭山旁边,拿起放在地上的扳手,对着卡死的链条关节处,试探性地敲了两下,又调整了一下角度。动作并不熟练,带着点生涩,但很专注。
彭山停下动作,看着林深。夕阳的金辉落在这孩子低垂的睫毛上,在他清瘦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想起那天车棚里彭飞惊惶的哭脸,想起牛老师来家访时提到林深冷静的“告状”,想起饭桌上儿子那声迟来的“对不起”和妻子最近舒展了许多的眉头。这个沉默寡言、寄居于此的侄子,像一株不起眼的小草,却悄然地、固执地改变着这个小院的气息。
“这里,”彭山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他伸出手指,点了点链条的另一个位置,“用点力,敲这里试试。”
林深依言照做,扳手落下,“咔哒”一声轻响,卡死的链条终于松动了。
“好了。”彭山说,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他看着林深,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伸出手,不算温柔,但力道适中地,在林深单薄的肩膀上按了一下。“嗯,还行。”他吐出三个字,转身去拿水管冲手上的油污。
那三个字,轻飘飘的,落在林深耳中,却像一块温热的石头,沉沉地落进他心底那片曾经荒芜冰冷的角落。肩膀上那一下按过的触感,带着油污和风尘的气息,却奇异地透着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意。他抬起头,姑父彭山正背对着他冲洗双手,水流哗哗作响。夕阳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那背影似乎不再像过去那样,是一堵沉默冰冷的墙。
水泥小屋里,林深再次拿出那个破瓦罐。月光透过窗户,照在罐底那些珍藏的“宝物”上:干枯的银杏叶,墨水瓶的碎片,还有一小块被洗干净的、边缘依旧带着泥土痕迹的橡皮。他拿起橡皮,指尖拂过上面浅浅的鞋印。这一次,心口翻涌的不再是尖锐的屈辱和愤怒,而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温热的情绪——像初春解冻的溪流,裹挟着泥土的微腥和草木萌发的气息,缓慢却坚定地冲刷着河床。
窗外,小院里传来彭飞压低的声音,似乎在背诵英语课文,还有姑姑林珍带着笑意的提醒:“阿飞,小声点,别吵着你哥看书。”姑父彭山没有像往常一样沉默,而是应了一句:“让他背,大声点记得牢。”
林深将橡皮轻轻放回瓦罐,盖上盖子。那层由旧报纸、沉默和无数个小心翼翼的眼神织就的、无形的壳,似乎裂开了更大的缝隙。微光透了进来,带着暖意,也带着风。他知道,前路依旧漫长,但至少此刻,这间冰冷的水泥小屋,这个曾经让他如履薄冰的小院,终于有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名为“家”的暖流。哪怕不知道这股暖流能够持续多久,至少此刻是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