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稍微和谐了些的氛围中,时间转眼来到了2005年的秋天,镇中学门口那排老梧桐的叶子黄得有些早,风一过,便扑簌簌砸在水泥地上,像被揉碎的信纸。林深背着去年新换的书包,站在初二(3)班的后门口,脚底像生了根。教室门框上贴着的“初二(3)班”红纸,边缘卷了角,刺眼得让他喉咙发紧。留级——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脊梁骨上,一路蔓延到耳根。英语卷子上大片刺目的红叉,数学公式在脑子里搅成浆糊,物理电路图像一团乱麻,化学方程式更是天书……所有的不及格,最终把他钉回了这间熟悉的教室,只是身边的人,全换了。
班主任李老师是个刚毕业不久的年轻女人,扎着马尾,说话语速很快。她敲敲讲台,声音清脆:“同学们安静!这学期我们班来了位新同学——林深,大家欢迎!”她特意加重了“新同学”三个字,眼神扫过林深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混杂着低低的议论。
“留级的啊?”
“看着挺老实的,怎么留级了?”
“听说好几门课成绩不好……”
林深低着头,快步走到唯一空着的后排座位——靠窗最后一排,紧挨着垃圾桶。坐下时,板凳腿刮过水泥地,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引得前排几个男生回头嗤笑。他像没听见,只把书包塞进桌肚,桌面上立刻空荡荡一片,只有一道不知哪个年月刻下的歪斜划痕。
开学头几天,林深把自己缩成一道影子。新发的课本,依旧用旧报纸包着,灰扑扑的,在一众印着周杰伦、哆啦A梦或是名侦探柯南的炫彩封面包书纸里,寒酸得格格不入。他上课盯着黑板,眼神却是空的,公式和单词像滑溜溜的泥鳅,怎么也抓不住。下课铃一响,他就趴在桌上,脸埋进臂弯,隔绝那些或好奇或嘲弄的目光。留级生的标签,像一层黏腻的油污,裹得他透不过气,自卑感在沉默里疯长,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直到那个飘着桂花香的下午。
林深被一道几何证明题卡得心烦意乱,草稿纸涂满了又撕掉。他烦躁地揉着太阳穴,一抬眼,看见前排斜对角靠窗的座位上,一个女孩正微微侧着身子,小声给同桌讲解着什么。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她柔软的发梢跳跃,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她鼻梁秀挺,眉眼温润,说话时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声音不高,却像清泉淌过石子,有种抚平毛躁的魔力。林深的心跳,毫无征兆地漏了一拍。
她叫邓莉娟。名字是李老师点她回答问题时知道的。她站起来,身姿挺拔,声音清晰柔和,像初春刚解冻的溪流。答完坐下时,耳根微微泛红,带着一丝腼腆。林深怔怔地看着她的侧影,脑子里忽然闪过小时候在邻居家黑白电视里看过的港剧——那个演刘三好叫佘诗曼的女主角,温柔坚韧,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样子,竟和眼前这个穿着洗得发白校服的女孩,奇异地重合了。
邓莉娟像一株悄然生长在角落的茉莉。她成绩中上,不算拔尖,但人缘极好。课间总有女生围着她叽叽喳喳,她总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笑容温婉。她喜欢帮人,借半块橡皮,递一张纸巾,或者耐心地给后进生讲解一道错题。林深曾鼓起勇气,拿着那道卡壳的几何题,指尖发颤地递到她面前,声音干涩:“邓……邓同学,能帮我看看吗?”
邓莉娟抬起头,没有丝毫不耐烦。她接过本子,仔细看了看,然后用铅笔在图形上轻轻画了一条辅助线。“你看,从这里连过去,”她指着图,声音轻柔,“是不是就构成两个相似三角形了?用比例关系就能解了。”她讲解得很慢,很清晰。林深闻到她发间淡淡的皂角清香,混杂着书本的油墨味,心跳如鼓,耳朵尖烫得厉害。那道题他其实没太听懂,却在她温和的目光里,用力点头:“嗯,懂了,谢谢。”
那点隐秘的欢喜刚冒出芽尖,就被另一道更刺眼的身影狠狠踩了下去。
宋嘉浩是开学半个月后转来的。他像一阵裹挟着尘土和喧嚣的风,突然刮进了沉闷的教室。他个子很高,穿着时兴的仿旧牛仔裤和印着骷髅头的黑T恤,书包带子长长地斜挎着。头发刻意抓得凌乱,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带着点玩世不恭笑意的眼睛。他径直走到林深前面一排的空位,大喇喇坐下,椅子腿往后一翘,几乎顶到林深的桌子。
“嘿,哥们儿,借支笔?”宋嘉浩侧过身,嘴角勾着,直接朝林深伸出手。他的手指骨节分明,手腕上戴着一串看不出材质的深色珠子。
林深默默从笔袋里掏出一支最普通的圆珠笔递过去。宋嘉浩接过,在指尖转了个漂亮的圈,吹了声口哨:“谢了!”声音响亮,引得周围同学侧目。他毫不在意,转回去时,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前排的邓莉娟。
宋嘉浩很快成了班里的“风云人物”。他数理化极好,却几乎不交作业;英语课上敢公然顶撞那个古板的老教师;下课铃声一响,第一个冲出教室,据说常和高年级的“刺头”混在一起。关于他的“战绩”很快在班里流传:上周在校外小巷子,把隔壁职高的混混打跑了;昨天又因为篮球场争地盘,差点跟体育生干起来……女生们私下议论他,眼神里带着又怕又好奇的光。邓莉娟的同桌王莉莉,总爱凑在她耳边低语,目光频频瞟向宋嘉浩的方向。邓莉娟听着,偶尔会蹙一下眉,但更多时候,是微微咬着下唇,脸颊飞起不易察觉的红晕,眼神飘向那个张扬背影时,带着一种林深从未见过的、朦胧的柔软。
林深的心,像被浸在深秋冰冷的河水里。他坐在教室最后面,像个沉默的看客。他看到宋嘉浩打完球回来,满头大汗,把一瓶刚买的冰镇可乐随意地放在邓莉娟桌上,咧嘴一笑:“请你!”邓莉娟推辞,他却摆摆手,转身就走,留下她对着那瓶冒着凉气的可乐,手指无措地绞着衣角,脸上的红晕更深。他看到课间宋嘉浩趴在桌上睡觉,邓莉娟路过他座位时,脚步会不自觉地放轻,眼神落在他凌乱的黑发上,停留几秒,然后才匆匆走开。
这些细微的举动,像细密的针,一下下扎在林深心上。他攥紧了口袋里那支邓莉娟讲解题目时用过的铅笔,木头笔杆硌着掌心,钝钝的疼。留级生的身份,破旧的书包,还有那些永远解不开的难题,都成了横亘在他和那个温柔世界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他有什么资格去靠近那株茉莉?他连自己这片泥沼都挣扎不出。
期中考试后,数学卷子发下来。鲜红的“67”像两个巨大的巴掌印,狠狠扇在林深脸上。讲台上,新换的数学老师——一个戴着厚瓶底眼镜、说话刻板的中年男人,正用教鞭敲着黑板,唾沫横飞地讲着最后一道大题:“这道题!全班就三个人做对!李梅!邓莉娟!还有……”他目光扫过名单,顿了一下,带着点讥诮,“哦,还有新来的宋嘉浩!你们这些留级的,脑子都留到狗肚子里去了?白吃一年干饭!”他的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精准地打在林深身上。
教室里一片压抑的死寂。有人偷笑。林深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又迅速褪成惨白,他死死盯着卷子上那刺眼的分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感到前排邓莉娟担忧地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几乎要跳起来。而更让他窒息的是,他看到坐在邓莉娟斜前方的宋嘉浩,也懒洋洋地侧过脸,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带着点轻蔑的玩味笑意,目光扫过林深惨白的脸和紧握的拳头,像看一场无聊的猴戏。
下课铃像救命的绳索。林深抓起卷子,几乎是夺路而逃。他冲出教室,穿过喧闹的走廊,一直跑到操场最角落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才扶着粗糙的树干,大口喘着气。深秋的风刀子般刮在脸上,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他把那张揉得不成样子的卷子狠狠砸向树干,纸张脆弱地裂开,打着旋飘落,像他此刻碎了一地的自尊。
他靠在冰冷的树干上,闭上眼。邓莉娟温柔讲解几何题的声音,宋嘉浩那玩味轻蔑的眼神,数学老师刻薄的辱骂,还有自己试卷上那个巨大的、血淋淋的“47”,在脑子里疯狂搅动、撕扯。留级生的春天?呵,不过是深秋里一场彻骨的寒霜。那株角落里的茉莉,她的芬芳,她的温柔,终究隔着山海,隔着那个名叫宋嘉浩的、带着痞气与光芒的转学生,隔着一条他拼尽全力也泅渡不过去的、名为“失败”的冰冷长河。老槐树的枝桠在风中呜呜作响,像一声声沉闷而绝望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