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春,镇中学操场边的老柳树抽了新芽,风一吹,细长的枝条便荡起一片朦朦胧胧的绿雾。林深坐在初二(3)班靠窗的第四排——这个位置,是班主任李老师开学一周后亲自调的。
“林深,你个子高,坐中间怕挡着后面同学,”李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银边眼镜,语气温和,像在商量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靠窗光线好,离黑板也近,你看得清吗?”
林深愣了一瞬。留级生的身份让他习惯了被安排在角落或垃圾桶旁的位置,从未有人问过他是否“看得清”。他下意识眯了眯眼,黑板上反光的三角函数公式像蒙着一层毛玻璃,边缘模糊。他迟疑地点了点头。
李老师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细微的蹙眉。第二天,林深的桌角多了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条,字迹清秀有力:“试试这个角度。如果还模糊,随时告诉我。——李老师”纸条下,压着一副用软布包好的旧眼镜,镜腿的漆磨掉了一些,镜片却擦得透亮。林深戴上它,黑板上的粉笔字第一次清晰地撞进眼底,锐利得像刀刻。他攥着纸条,指节微微发白,心口有什么东西轻轻裂开一道缝。
李老师和其他老师不一样。他批改作业时,会在林深那些终于不再大片空白的卷子上,用红笔圈出唯一做对的步骤,旁边批注:“思路正确!此处推导严谨。”哪怕那道题总分十分他只得了两分;物理课上讲到摩擦力,他会让林深上台画受力分析图,在他紧张得手心出汗时,轻轻点一下他标错的方向:“这里,再想想车轮转动的趋势?”声音平稳,没有半分讥诮;化学方程式配平,他总在原子数上栽跟头,李老师就抽午休时间,用一盒彩色粉笔在空黑板上拆分组合,像搭积木一样直观:“你看,让两边‘人’数一样多,就平衡了,对不对?”
他的鼓励是具体的,落在实处。不像过去那些老师,只盯着血红的叉和刺眼的排名。一次单元测验后,林深的代数破天荒及格了——61分。发卷时,李老师特意走到他桌边,手指在那分数上轻轻点了点,压低的声音带着笑意:“我说过你能行。这19分,是从你过去的‘不会’里硬啃下来的,比某些人的90分更金贵。”他眼里有光,映着窗外新绿的柳枝,亮得让林深喉咙发哽,只能用力点头,把那份卷子叠得方方正正,塞进书包最里层。
林深像一头沉默的牛,一头扎进知识的泥泞里。数学的公式定理被他拆解成田埂的走向,物理的滑轮杠杆幻化成水车转动的嘎吱声,化学的分子结构成了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响——他把书本里冰冷抽象的概念,笨拙却执拗地锚定在熟悉的乡土记忆里。台灯昏黄的光常亮到深夜,草稿纸堆满了桌角,手指被劣质圆珠笔磨出硬茧。姑姑林珍半夜起来,总能看到小屋门缝下透出的那线微光,以及压抑着的、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她叹口气,热一碗糖水鸡蛋轻轻放在门外。
然而,有一块坚冰,任凭他如何撞击,始终岿然不动——英语。
二十六个字母拆开尚能辨认,拼在一起便成了扭曲的咒语。单词像滑不留手的泥鳅,刚记住“apple”,转头“application”就张牙舞爪地扑来,面目全非。听力磁带里的对话是外星电波,阅读理解的长篇大论是加密天书。课堂上,他努力挺直背,眼睛死死盯着英语老师开合的嘴唇,试图抓住一丝飘过的音节,可那些声音最终只化作耳中一片茫然的嗡鸣。挫败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
期中考试的英语卷发下来,触目惊心。150分的试卷,选择题部分一片狼藉——那是他闭眼抓的阄。只有作文区域,密密麻麻、工工整整地抄满了从前面阅读理解里“摘录”的长句,字迹是罕见的用力,几乎要透纸背。卷子最上方,一个鲜红的“21”孤零零地悬着,旁边是英语老师用蓝笔批的一行小字:“书写认真,卷面整洁。内容若为己思,更佳。”
林深盯着那行字,脸上火辣辣的。他知道,这21分里,有20分是选择题抓阄撞上的运气,剩下的1分,是英语老师硬从那满纸“抄袭”里抠出来的“辛苦分”。羞耻感像烧红的针,密密麻麻扎遍全身。他几乎要把头埋进桌肚里,却听见英语老师的声音在讲台上响起,平静如常:
“这次考试,有些同学在薄弱科目上展现了惊人的毅力。比如林深同学的英语卷面,是我见过最整洁的书写之一。态度决定一切,而积累终能破冰。不会表达不可怕,可怕的是放弃表达的权利。”她的目光扫过教室,并未在林深身上刻意停留,却像一阵温煦的风,拂去了他脊背上那层沉重的冰壳。
放学后,林深被英语老师留了下来。办公室里弥漫着粉笔灰和旧书的味道。她抽出一本薄薄的练习册,封面印着《看图说话100句》。
“从今天开始,每天午休,来我这里十分钟。”她把册子推过去,翻开第一页,上面画着一个男孩放风筝,旁边配着几个简单的句子:“Look! A kite. It flies high.”
“我们不记单词,不背语法,”英语老师指着图,声音放缓,“就看着图,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用中文说也行,试着蹦一个英文词也行。风筝,你会说吗?”
林深茫然摇头。
“Kite.”英语老师念了一遍,像在教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跟着说。K——i——te.”
他嘴唇动了动,发出一个含糊的音节。
“很好!”英语老师立刻肯定,眼里笑意漾开,“再来。High——高。The kite is high.”
十分钟很短,林深却像跋涉了千里,额角渗出细汗。离开时,英语老师把那本《看图说话》塞进他手里:“每天翻一页,对着图发会儿呆也行。记住,英语不是洪水猛兽,它只是一扇窗,开得慢一点没关系,重要的是别把窗钉死。”
回家的路,林深走得格外慢。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书包里那本薄薄的册子却仿佛有千斤重。英语的坚冰依然厚重,但冰层之下,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被凿击的震颤。他想起班主任李老师镜片后那双平静而坚定的眼睛,想起英语老师在卷面上那行蓝色的“卷面整洁”的批注,想起自己抄满阅读理解时,那近乎绝望的、想要“填满”些什么的执拗。
风穿过柳枝,带着初春特有的、清冽又微腥的气息。林深抬起头,望向远处镇中学那排灰扑扑的教学楼。那里有他啃不下的英语,有他抓阄的羞愧,但也有数学卷上那个鲜红的“61”,有物理图里被班主任李老师修正过的箭头,有化学方程式中终于配平的喜悦。
路还长,冰还厚。但至少此刻,他手里攥着那本《看图说话100句》,像攥着一把生锈却并未卷刃的凿子。他迈开脚步,朝着那片依然笼罩着英语迷雾,却隐约透出一线微光的方向,一步一步,走了下去。书包里,旧报纸包着的课本边角被磨得更毛了,沙沙地轻响着,仿佛在应和着少年胸腔里,那颗不甘沉没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