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尾巴刚悄悄溜走,初夏的脑袋又悄无声息的探了出来,蝉鸣聒噪得像是要把教室的水泥屋顶掀翻。初二(3)班的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数学老师冗长的讲解淹没在一片扇动书本的窸窣声里。林深强迫自己盯着黑板上的辅助线,额角的汗珠却顺着鬓角滑落,洇湿了旧报纸包着的几何书封面。
“啪!”
一声突兀的脆响划破沉闷。
坐在前排的宋嘉浩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刮过水泥地,发出刺耳的噪音。他脸色铁青,右手用力拍在课桌上,震得笔筒里的文具哗啦作响。
“我笔呢?!”他声音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戾气,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全班,“谁他妈手贱拿了我的万宝龙?”
教室里瞬间死寂。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连数学老师也皱起了眉。万宝龙——这三个字像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在这个小镇中学,一支价值不菲的进口钢笔,无异于奢侈品。宋嘉浩张扬惯了,新笔到手不到三天,几乎每节课都要在指间转几圈,银色的笔身在阳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晃过不少羡慕或嫉妒的眼。
“浩哥,是不是掉地上了?”同桌陈诚立刻弯下腰,装模作样地在地上寻找,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掉个屁!”宋嘉浩一脚踹开椅子,径直走到后排,停在林深桌前。他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一股压迫感,目光锐利地钉在林深脸上,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嘲弄,“喂,留级的。我笔刚才还在桌上,就你值日擦讲台的时候从我这路过。看见没?”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林深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邓莉娟担忧地回头,嘴唇动了动,却被宋嘉浩凌厉的眼神逼了回去。林深感到血液“嗡”地一声冲上头顶,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留级生的身份、洗得发白的旧校服、桌角磨毛了边的旧报纸课本……这一切在宋嘉浩的质问下,都成了无声的“罪证”。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陷掌心,喉咙像被砂纸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屈辱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心脏。
“搜他书包!”后排一个平日跟着宋嘉浩混的男生起哄道。
“对!搜搜看!”几个声音附和着。
数学老师试图维持秩序:“宋嘉浩,不要无端猜疑同学……”
“无端?”宋嘉浩嗤笑一声,根本不理会老师,眼睛死死盯着林深,“我这笔值多少钱你知道吗?够你交几年学费了!穷疯了是吧?”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林深最敏感的自尊上。教室里弥漫开一种猎奇而紧张的窥探氛围,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林深的反应——是懦弱地认怂,还是爆发?
林深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几乎冲破喉咙的愤怒。他抬起头,迎上宋嘉浩咄咄逼人的目光,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带着一丝沙哑:“我没拿。”
“你说没拿就没拿?”宋嘉浩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镇定。
“笔丢了,着急可以理解。但诬陷人,得有证据。”林深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教室的嘈杂。他目光扫过宋嘉浩,又扫过周围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最后落在自己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上。他没有像过去那样退缩,反而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主动拉开了书包拉链。
里面只有旧报纸包着的课本、一个磨掉了漆的铁皮铅笔盒、几张演算过的草稿纸。寒酸得一览无余。
人群里响起几声失望的嘘嘘。邓莉娟明显松了口气,看向林深的目光多了几分复杂的关切。宋嘉浩眉头紧锁,似乎也没料到会是这种结果,但眼神里的怀疑并未完全散去。陈诚立刻凑上前:“浩哥,说不定他藏别的地方了!或者……或者扔了?”
林深没理会陈诚的煽风点火,他的目光落在了宋嘉浩课桌右桌腿靠近桌肚的位置——那里有一小片新鲜的、深蓝色的墨水渍,形状不规则,像是钢笔尖被重重按在纸上洇开的痕迹。他又看向陈诚垂在身侧、下意识蜷缩起来的右手食指指尖——那里也沾着一小块几乎难以察觉的、同样的深蓝色墨渍。
“笔是什么时候不见的?”林深突然问宋嘉浩,声音恢复了冷静。
“就刚刚!上课前我还在桌上转来着!”宋嘉浩不耐烦。
“上课铃响到现在,”林深抬起手腕,看了眼姑姑给他买的廉价电子表,“一共25分钟。这期间,除了我擦讲台路过你座位一次,还有谁离开过座位?”
众人面面相觑。大部分学生都老老实实坐着。
“我……我去扔了个废纸团。”一个靠墙的女生小声说。
“还有我,跟老师打报告上了个厕所。”另一个男生举手。
“他们都没靠近宋嘉浩的座位。”林深目光转向陈诚,“你呢,陈诚?”
陈诚脸色微变:“我?我一直坐这儿啊!”
“是吗?”林深向前一步,逼近陈诚,“可数学老师让大家看黑板做例题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你弯下腰,手伸进宋嘉浩桌肚里摸索了至少几秒钟。你当时在找什么?”
“我……我借橡皮!我橡皮掉了!”陈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慌乱。
“借橡皮?”林深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冰冷的弧度,“宋嘉浩的橡皮,就放在桌面上。你弯腰在他桌肚里找橡皮?眼睛是看不到桌面上的橡皮?”
陈诚的脸瞬间白了。
“而且,”林深指向宋嘉浩桌上那摊墨渍,“这墨水,是刚洇开的吧?颜色和宋嘉浩那支万宝龙用的进口蓝黑墨水一模一样。陈诚,你右手食指上沾的,是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聚焦在陈诚手上。那点深蓝色的污渍,在阳光下无所遁形。
“还有,”林深的声音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继续剖开伪装,“宋嘉浩的笔是金属笔身,如果被随便扔掉,落地会有声音。这25分钟里,除了老师讲课和风扇声,谁听到过金属落地的声音?”
死寂。
只有电风扇在头顶徒劳地嗡嗡旋转。
陈诚的额角渗出大颗汗珠,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在众人越来越犀利的目光逼视下,他心理防线彻底崩溃,猛地从自己校服裤子的深口袋里掏出那支银光闪闪的万宝龙钢笔,像甩掉一块烫手山芋般扔在宋嘉浩桌上,声音带着尴尬和窘迫:“我……我就是看不惯宋嘉浩天天显摆!一支破笔转来转去,显摆什么啊!”
真相大白。鄙夷的目光从林深身上彻底转移,化作无数道利箭射向面如死灰的陈诚。数学老师严厉地呵斥着陈诚,让他课后去办公室。教室里一片嗡嗡的议论。宋嘉浩拿起失而复得的笔,用纸巾嫌恶地擦着上面沾的陈诚的汗渍,脸上阴晴不定。
下课铃响,人群散去。林深默默收拾书包,准备离开。一只手突然按在了他破旧的书包上。
是宋嘉浩。
他堵在过道,脸上没有了之前的戾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探究的、甚至带着点玩味的笑意,上下打量着林深。
“行啊,留级的,”宋嘉浩的声音带着一丝奇特的兴致,“脑子转得挺快,眼神也够毒。以前小看你了。”
林深没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宋嘉浩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痞气的坦诚:“笔的事儿,谢了。不过……你是不是以为我真喜欢那个邓莉娟?”他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眼神瞟向不远处正和同桌走出教室的邓莉娟纤细的背影,“逗她玩玩而已。看她脸红害羞,挺有意思的。像只容易受惊的小兔子。”
他拍了拍林深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你这人有意思。以后……跟我混?”
林深看着宋嘉浩伸出的手,又抬眼看了看他玩世不恭却带着一丝认真邀请的眼睛。窗外,夕阳的金辉斜斜照进来,在宋嘉浩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他最终没有去握那只手,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不用了。”然后背起书包,侧身从宋嘉浩身边走了过去,挺直的脊背在夕阳下拉出一道长长的、沉默的影子。
宋嘉浩看着他的背影,挑了挑眉,非但没有恼怒,反而饶有兴致地笑了。他摩挲着手里冰凉的钢笔,目光掠过邓莉娟消失在门口的身影,最后落回林深空荡荡的座位上,若有所思。这场由一支钢笔掀起的风波,卷走了陈诚的尊严,却意外地,在宋嘉浩和林深之间,撕开了一道意想不到的缝隙。风从窗户吹进来,翻动着林深桌上旧报纸书皮的一角,哗啦作响,像是某种未尽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