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还是初夏的季节,但时间却悄无声息的已经溜走了三百多天,虽然是初夏但黄昏的空气里却多了浮动着的燥热和离别的气息。初三(3)班的教室像个蒸笼,风扇徒劳地搅动着黏稠的热浪。林深坐在靠窗的位置,埋头演算着一道复杂的电路图,额角的汗珠滚落,打湿了草稿纸上密密麻麻的公式。中考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所有人心头,连空气都凝滞了。
一只手突然拍在他的习题册上,指关节敲击桌面,发出不耐烦的“笃笃”声。
“喂,林深。”宋嘉浩斜倚在桌边,高大的身影挡住了窗外最后一抹斜阳,投下一片带着压迫感的阴影。他嘴角叼着半截没点燃的烟,校服领口敞着,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眼神里带着惯有的玩世不恭和一丝不容拒绝的意味,“放学‘校门口’,新开了家台球厅,带你去开开眼?顺便……认识几个‘朋友’。”
林深手中的笔顿住了。笔尖在电路图上戳出一个小小的墨点,像一滴凝固的血。他没有抬头,视线依旧停留在复杂的电路符号上,声音平淡得像一潭死水:“不了,要复习。”
“嗤——”宋嘉浩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俯下身,带着淡淡烟草味的气息喷在林深耳边,压低了声音,“装什么好学生?上次钢笔那事儿,你挺能耐啊,把陈诚那怂货揪出来,让我挺没面子的。现在给你台阶下,别不识抬举。”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傲慢,还有一丝被拒绝后的恼羞成怒。
林深终于抬起头。夕阳的金辉从宋嘉浩肩膀的缝隙漏进来,映在他眼睛里,平静无波,深处却像结了冰的湖。“我说了,要复习。”他一字一顿,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那平静到近乎漠然的眼神,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宋嘉浩刻意维持的嚣张气焰。他脸上的玩味瞬间冻结,嘴角的弧度拉平,眼神陡然变得阴沉锐利。教室里残余的几个同学都感受到了这无声的剑拔弩张,屏住了呼吸。
“行,林深,你有种。”宋嘉浩直起身,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碴子,每一个字都砸在凝固的空气里,“咱们走着瞧,草,真是给脸不要脸。”他猛地踹了一脚林深的桌腿,桌子“哐当”一声巨响,在寂静的教室里格外刺耳。他转身大步离开,背影带着一股压抑的戾气。
放学的铃声像解脱的号角,人群涌出教室。林深刻意磨蹭到最后,等走廊里的人声渐渐稀疏,才背起那个磨毛了边的旧书包,独自走出校门。他没有走往常那条人多的主路,而是拐进了一条通往旧居民区的僻静小巷——这是回姑姑家最近的路,也是宋嘉浩口中的“老地方”之一。
巷子狭窄幽深,两侧是斑驳脱落的红砖墙,墙根堆积着陈年的杂物和垃圾,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夕阳的光线被高墙切割得支离破碎,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刚走到巷子中段,几个模糊的人影就从前方拐角的阴影里闪了出来,堵住了去路。为首的高个子,正是宋嘉浩。他斜靠在墙上,手里把玩着一个廉价的打火机,“啪嗒啪嗒”地开合着,幽蓝的火苗在他阴沉的脸上跳跃。他身后站着三个流里流气的男生,穿着紧身的花衬衫,其中一个手里还掂量着一根半米长的木棍。
“哟,大学霸,复习完了?”宋嘉浩扯了扯嘴角,笑容冰冷,眼神像毒蛇的信子,“哥几个等你半天了。”他朝旁边使了个眼色。
那个拿着木棍的男生立刻上前一步,二话不说,抡起棍子就朝林深的肩膀狠狠砸来!风声呼啸!
“别管为什么,打架就是不对”“供你吃,供你喝,就是让你不学好跟人打架的?”敢惹是生非,你看我回来不打断你的腿!听见没有?”爷爷和妈妈的声音轮番在耳边回响。
不能还手,这个念头在林深脑中炸开,像一道冰冷的指令,瞬间冻结了他所有反击的本能。使他刚攥紧的右手又缓缓的松开了。
“砰!”沉重的闷响。剧痛从肩胛骨炸开,瞬间蔓延到半边身体。林深踉跄着后退两步,撞在冰冷的砖墙上,书包带子被扯断,旧报纸包着的课本和习题册哗啦啦散落一地,沾满了灰尘和污渍。
拳头和脚尖如同密集的冰雹,从四面八方落了下来。砸在后背,踹在小腿,扇在脸颊。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耳朵嗡嗡作响。视线里是晃动的、带着狞笑的脸和肮脏的球鞋鞋底。
痛。尖锐的、钝重的痛。但更尖锐的,是那些被暴力瞬间勾起的、早已沉淀在记忆底层的碎片:
爷爷妈妈不问青红皂白的责打,泥水里刘小胖狰狞的脸和被碾碎的橡皮;母亲隔着电话线传来的、淬了冰的咆哮和耳光;留级发卷时数学老师刻薄的“白吃干饭”;还有宋嘉浩那支昂贵的万宝龙钢笔,以及他玩味地看着自己被打时轻蔑的眼神……
每一次反抗,都换来更深的泥沼和更响亮的耳光。暴力像一条冰冷的锁链,缠绕着他的过去,从未真正松开。
又一脚狠狠踹在腹部,林深闷哼一声,身体沿着墙壁滑坐到冰冷肮脏的地面。他没有蜷缩,没有抱头,甚至没有试图去护住要害。他只是微微低着头,额前汗湿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恐惧,没有屈辱,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像一尊被风雨剥蚀、早已失去痛感的石像。任凭拳脚落在身上,发出沉闷的皮肉撞击声。他仿佛抽离了这具正在承受暴力的躯壳,灵魂漂浮在上空,冷冷地俯视着这场闹剧。
“妈的,装死是吧?”一个花衬衫骂骂咧咧,揪住林深的衣领想把他提起来,却发现这具单薄的身体沉得惊人。林深只是顺着他的力道晃了晃,依旧垂着头,毫无反应。
“浩哥,这小子真他妈邪门,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另一个男生有点发怵,停下手。
宋嘉浩皱紧了眉,看着林深这副油盐不进、仿佛灵魂出窍的样子,心头那股被拒绝的羞辱感非但没有发泄出去,反而像堵了一团湿棉花,更加憋闷烦躁。他烦躁地挥挥手:“行了!没劲!”他最后狠狠踢了一脚散落在地上的物理习题册,崭新的封面立刻印上了一个清晰的鞋印。“走!”
杂乱的脚步声和骂骂咧咧的声音渐渐远去,消失在巷口。黄昏的巷子里,只剩下林深一个人,靠着冰冷的墙,坐在一地狼藉的书本和尘土里。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吝啬地照亮他半边红肿淤青的脸颊,另一半则隐没在浓重的阴影中,模糊不清。
他慢慢抬起手,用手背蹭了蹭嘴角渗出的血迹。动作迟缓而机械。然后,他默默地、一件一件地,捡拾起散落在地上的书本和练习册。每捡起一本,都用袖子仔细擦去上面的灰尘和污渍,尤其用力地擦着物理书封面上那个刺目的鞋印。他的表情依旧没有任何变化,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某个虚无的点,仿佛刚才那场单方面的殴打从未发生过。
“林深?”一个带着惊愕和担忧的声音在巷口响起。
是班主任李老师。他刚去附近家访完,抄近路回家,没想到撞见这一幕。他快步走过来,看到林深脸上的淤青、嘴角的血迹和散落一地的书本,再看看他毫无表情的脸,心猛地一沉。
“谁干的?”李老师蹲下身,声音严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林深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最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又低下头,继续默默地擦着物理书上的鞋印。那无声的隐忍,比任何哭诉都更让人揪心。
李老师看着他的样子,深吸一口气,没再多问。他帮林深把书本收拾好,扶着林深站起来。“走,先去医务室。”李老师的声音很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第二天早自习,宋嘉浩被叫到了教师办公室。他依旧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斜倚在门框上,满不在乎地看着陈老师。
“宋嘉浩,昨天放学后,你在哪里?”李老师开门见山,目光锐利。
“在家呗。”宋嘉浩耸肩。
“是吗?”李老师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材料,“需要我提醒你,昨天下午五点半左右,在旧巷子那边发生了什么吗?需要我找几个目击者来认认人吗?”
宋嘉浩脸上的轻松消失了,眼神闪烁了一下,但依旧嘴硬:“老师,无凭无据的,不能冤枉好人吧?谁知道他得罪了谁……”
“好人?”李老师冷笑一声,将另一份文件拍在桌上,“这是你原校——市三中的处分决定和劝退通知书!原因:多次参与校内校外打架斗殴,屡教不改,情节严重!还有,”他又抽出几张纸,“这是上学期你在我们学校小树林打伤初一学生的处理记录!以及上个月在篮球场与人冲突的备案!宋嘉浩,你还要狡辩到什么时候?”
宋嘉浩的脸色终于变了,眼神里掠过一丝慌乱:“那……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这次……”
“这次人证物证俱在!”李老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怒火,“你以为堵在没监控的巷子里就没人知道?你以为林深不开口就万事大吉?我已经通知了你的家长,他们很快就到。”
办公室的门被粗暴地推开。一对衣着光鲜、神情倨傲的中年男女闯了进来,女人一进门就尖声道:“李老师!你什么意思?凭什么冤枉我儿子打人?那个林深是什么好东西?一个留级生!谁知道是不是他自己惹了外面的混混栽赃给我们嘉浩!”
李老师看着这对态度蛮横、颠倒黑白的家长,心中最后一丝耐心也消失了。他没理会他们的叫嚣,直接将桌上的材料推到他们面前:“宋先生,宋太太,请你们自己看看!这是你们儿子在原校的劣迹!这是他在本校不到一年内的打架记录!还有昨天下午,我亲眼目睹他带着社会人员在巷子里围堵殴打我们班学生林深!林深同学被打得满脸是伤,却始终没有还手!你们就是这样教育孩子的?”
宋父扫了一眼材料,脸色有些难看,但依旧强词夺理:“年轻人冲动点怎么了?男孩子哪有不打架的?那个林深肯定也不是好东西!你们学校凭什么只听一面之词?我要找校长!”
“不用找了。”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校长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办公室门口,脸色严肃,“李老师已经向我汇报了全部情况,包括这些材料。”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宋嘉浩和他父母,“宋嘉浩同学的行为,已经严重违反校规校纪,屡教不改,且对他人人身安全构成威胁。我们镇中学是教书育人的地方,容不下你这样的‘害群之马’。根据《中学生行为规范》和本校校纪,经研究决定,对宋嘉浩同学予以劝退处理。请你们今天之内办理离校手续。”
“劝退?!”宋母尖叫起来,“你们敢!我要去教育局告你们!”
校长不为所动,语气冰冷:“请便。我们所有处理程序合法合规,证据确凿。宋太太,与其在这里撒泼,不如好好想想怎么管教你们的儿子,免得他下次进的是少管所,而不是学校!”
宋嘉浩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嚣张气焰荡然无存。他看着父母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看着校长不容置疑的眼神,看着李老师眼中毫不掩饰的失望和冷意,第一次真正感到了恐惧和茫然。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发出一个干涩的音节,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
尘埃落定。
宋嘉浩和他父母像一阵裹挟着怨气的旋风,很快消失在了镇中学的校园里。他曾经存在的痕迹——课桌里没带走的漫画书、墙上贴着的一张篮球明星海报、偶尔在走廊里响起的嚣张口哨声——也迅速被清理干净,仿佛从未出现过。
教室恢复了平静。不,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夏日燥热和紧张备考气息的平静。窗外的梧桐树荫越发浓密,蝉鸣声嘶力竭地宣告着夏天的深入。
林深脸上的淤青渐渐褪去,嘴角的伤口结了痂。他依旧沉默,但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当邓莉娟担忧地递给他一瓶红花油,小声问“疼不疼”时,他接过瓶子,轻轻摇了摇头,甚至罕见地、极其轻微地弯了一下嘴角,虽然转瞬即逝。
姑姑林珍知道了事情经过,红着眼眶煮了一大碗加了糖的荷包蛋,硬是看着他吃完。姑父彭山没说什么,只是在周末修自行车时,把扳手递给了旁边打下手的林深:“拿着,扶稳。”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平和。
没有了宋嘉浩那带着痞气和阴影的干扰,时间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黑板右上角的中考倒计时牌,数字一天天无情地变小。试卷、模拟考、错题本……填满了林深生活的每一个缝隙。他依旧啃不动英语这块硬骨头,150分的卷子,选择题靠蒙,作文靠抄阅读理解,成绩在十几分到二十几分之间顽强地徘徊。但他不再像过去那样焦虑或绝望。英语老师还是耐心每天午休那十分钟的“看图说话”从未间断,从“The kite is high”到“The boy is running”,那些简单的音节从最初的艰涩拗口,渐渐变得稍微顺畅了一些。至少,他不再抗拒翻开那本灰扑扑的英语书。
夜深人静,水泥小屋的灯光总是亮到最后。林深伏在案头,汗水浸湿了洗得发薄的旧背心。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和零星的蛙鸣。物理电路图在草稿纸上逐渐清晰,化学方程式在反复涂改后终于配平。他偶尔会停下笔,拿起桌角那个破瓦罐,轻轻摩挲着里面那块边缘依旧带着泥土痕迹的橡皮。冰冷粗糙的触感,似乎不再仅仅连接着屈辱的泥水,也连接着巷子深处那顿无声的拳脚,连接着李老师镜片后坚定的目光,连接着姑姑那碗甜腻的荷包蛋,连接着姑父递来的扳手上那层薄薄的油污。
中考,像地平线上清晰可见的站台,裹挟着未知的风声,呼啸而来。林深合上习题集,吹熄了台灯。黑暗中,他睁着眼睛,听着自己平稳而有力的心跳。那层由旧报纸、沉默和无数个小心翼翼的眼神织就的壳,在经历了一次次无声的撞击后,似乎变得更为坚韧,也更为通透。它不再仅仅用于防御,更像一层包裹着微弱火种的茧,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里,无声地积蓄着破壳的力量。窗外的天空,已隐隐透出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