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六月的热浪裹着蝉鸣,沉甸甸地压在镇中学操场的香樟树上。中考成绩张榜的日子,红纸黑字贴在布告栏的玻璃橱窗里,像一块滚烫的铁板,烙烤着每一个挤在下面的心。林深站在人群最外围,隔着攒动的人头和蒸腾的暑气,视线艰难地在那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数字间搜寻。

“林深!林深!”周东满头大汗地从人堆里钻出来,脸上是压不住的兴奋,“你数学!149!我的天!只差一分就满了!”他用力拍着林深的肩膀,声音大得引来周围人的侧目。

林深的心脏猛地一跳,随即又沉了下去。数学149,像一道刺眼的光,瞬间照亮了心底某个角落,但随即被更大的阴影吞噬。他拨开周东,挤到前面,目光急切地扫过自己的名字。

林深:

语文:109

数学:149

英语:28

物理与化学(合卷):106

历史与道德与法治(合卷):147

体育与健康:20

总分:559

那串数字像冰冷的铁钉,一颗颗钉进他的眼底。559。一个在数字上似乎不算难看的分数,却因为那个刺眼的“28”,被硬生生拖进了泥沼。他不用看也知道,县一中、县二中的大门,正对着这个数字缓缓关上。视线下意识地在红榜上飞快掠过,停在不远处一个熟悉的名字上。

邓莉娟:605。

像有一根细小的针,在心口最柔软的地方轻轻扎了一下。细微,却带着绵长的酸胀。605,一个足以踏入县二中明亮教室的分数。她和他的名字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46分的鸿沟,更是一条清晰得令人窒息的、名为“未来”的分界线。

“深子,别灰心!”周东凑过来,声音低了些,“559,够上农兴高中了!县三中也是高中啊!”他努力想挤出点轻松的笑意,却掩不住眼里的担忧。农兴高中,县里第三所高中,位于城郊结合部,校舍陈旧,录取线向来是几所高中里最低的。559分,刚好卡在去年农兴录取线550分的边缘,今年分数线如何,谁也不知道,但希望渺茫得像风中残烛。

林深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像堵着一把干燥的沙砾,发不出声音。他最后看了一眼邓莉娟那耀眼的605,转身挤出人群,把身后关于分数的议论、周东的安慰、还有邓莉娟和几个女生低声交谈的模糊声音,都抛在了蒸腾的热浪里。

中考结束了。蝉鸣声仿佛失去了目标,变得有些空洞。林深回到姑姑家那个水泥小屋,空气里弥漫着尘埃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中药味——姑父彭山的老寒腿又犯了。桌上放着姑姑特意煮的一碗糖水荷包蛋,还冒着微弱的热气。姑姑林珍看着他沉默的脸,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什么也没问。姑父彭山靠在躺椅上,手里捏着几张皱巴巴的零钱,似乎在盘算着什么,抬眼看了看林深,破天荒地说了句:“农兴……也行。能上就行。”

能上就行。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千斤重担,压在林深肩上。他默默地端起碗,糖水的甜腻在舌尖化开,却尝不出一丝滋味。农兴高中……那是一个他从未想象过会与自己产生交集的地方。它的名字,连同它可能代表的未来,都像屋外灰扑扑的水泥墙一样黯淡。

接下来的日子,等待分数线的焦灼和对未来的茫然交织在一起。林深把自己关在小屋里,整理着那些陪伴了他整个初三的旧书和习题册。手指拂过数学书上密密麻麻的笔记和几乎被翻烂的物理习题册封面——那个被宋嘉浩踢出的鞋印,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他翻出藏在床底下的那个破瓦罐,里面除了干枯的银杏叶、墨水瓶碎片和那块橡皮,还多了一小卷用橡皮筋扎着的零钱。

那是他过去一年,利用周末和放学后那点可怜的空闲,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镇子西边河滩潮湿的泥地里,长着一种叫“小牛头”的草药,黑黑的草药头,晒干了能卖给药材铺子,一斤能换几毛钱。他弓着腰,在泥泞的河滩上辨认、挖掘,手指常常被草叶边缘划出口子,泥水渗进去,火辣辣地疼。还有废弃砖窑旁边那个长满水草的小水塘,里面藏着不少小龙虾。他用细竹竿绑上缝衣线和一小块猪肝,傍晚时分蹲在塘边,忍受着蚊虫叮咬,运气好时能钓上来十几只,拿到镇上的小饭馆,也能换回几张皱巴巴的毛票。

这些钱,他攒着,一分也没舍得花。最初也许只是想证明自己也能“挣”到点什么,后来,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心底生根——他想买点什么,给那个像茉莉花一样悄然绽放在他灰暗青春里的女孩。哪怕只是一次笨拙的、无声的告别。

分数线终于出来了。农兴高中今年的录取线是558分。559,一分之差,像命运开的一个残酷又吝啬的玩笑,将他勉强推进了那扇低矮的门槛。悬着的心终于落地,砸起的却是更深的尘埃。他拿到了农兴高中的录取通知书,一张薄薄的纸,印着陌生的校名和地址。

知道邓莉娟毫无悬念地被县二中录取后,那个模糊的念头变得无比清晰,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乡镇中心唯一那家像样的蛋糕屋,玻璃橱窗擦得锃亮,里面陈列着林深只在电视广告里见过的奶油蛋糕。他站在门外,隔着玻璃,看着那些点缀着零星水果和巧克力屑的精致糕点,手心攥着的钱被汗水浸得湿透。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冷气和甜腻的奶油香扑面而来,让他有些眩晕。他指着那个最小、看起来也最便宜的圆形水果蛋糕,声音干涩:“这个……多少钱?”

“二十五块八。”穿着白围裙的店员看了他一眼。

二十五块八!这几乎是他瓦罐里那卷钱的三分之一!林深的心狠狠揪了一下,但他没有犹豫,掏出那卷被汗水浸湿、叠得整整齐齐的零钱,一张张数出来递过去。店员接过钱,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但还是手脚麻利地把蛋糕装进一个印着粉色花朵的硬纸盒,系上了金色的缎带。

抱着这个沉甸甸、散发着诱人甜香的盒子走出蛋糕屋,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又走到街角一个卖花的老婆婆摊前。塑料桶里插着各色廉价的鲜花,有些花瓣已经蔫了。他的目光落在一小捧用透明玻璃纸包着的白色小雏菊搭配茉莉的花束上,清新又朴素。他记得邓莉娟发间淡淡的皂角香。

“这个……多少钱?”

“十五块钱,小伙子。”

他又数出十五块钱。捧着蛋糕盒,拿着这捧小雏菊茉莉,林深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像一个抱着珍宝的异类,茫然又忐忑。

他只知道邓莉娟家在镇子东边那个叫清水塘的村子。具体的门牌?一无所知。他踏上了去清水塘方向,一路走走停停问人指路不知道走了两个小时还是三个小时,终于到了清水塘附近。眼前的村庄比姑姑家所在的村子要整齐不少,不少人家盖着两层小楼,贴着白瓷砖。

他抱着蛋糕和花,像个蹩脚的侦探,沿着进村的主路往里走。遇到岔路就凭直觉选一条,遇到坐在门口择菜或乘凉的老人小孩,想问又不敢开口,生怕暴露了心事,更怕被当作可疑分子。手心全是汗,蛋糕盒的提绳勒得手指生疼。太阳一点点西斜,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在一个种着几棵大樟树的岔路口,他看到一个扎着羊角辫、蹲在地上玩石子的小女孩。七八岁的样子。林深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走过去,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无害:“小妹妹,跟你打听个人行吗?邓莉娟,你知道她家在哪吗?”

小女孩抬起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又看了看他怀里漂亮的蛋糕盒和手里的花。

“莉娟姐姐?”小女孩眨眨眼,胖乎乎的小手往右边那条小路一指,“喏,那边,门口有棵大桂花树的,就是她家!”

林深的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连忙从花束里抽出一支开得最好的小雏菊,塞到小女孩手里:“谢谢你!这个送你!”说完,他像被什么追着似的,抱着剩下的东西,头也不回地朝小女孩指的方向快步走去,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果然,没走多远,就看见一栋贴着米黄色瓷砖的两层小楼,门口有棵枝繁叶茂的老桂花树。院子里静悄悄的,大门虚掩着。

就是这里了。

林深站在离院门几步远的土路上,像被钉在了地上。勇气在抵达终点的瞬间消失殆尽。他不敢敲门,不敢喊人,更不敢想象如果开门的是邓莉娟或者她的家人,他该说什么。难道说“邓莉娟同学,恭喜你考上二中,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他会被当成傻子,或者更糟。

夕阳的余晖给米黄色的瓷砖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也照得他无所遁形。他只觉得脸上烧得厉害,手脚冰凉。他飞快地、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把那个系着金色缎带的蛋糕盒和那束已经有些蔫了的白色小雏菊,并排放在了那扇虚掩的、干净的院门门槛前的水泥地上。放下的动作因为紧张而显得笨拙又急促,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

做完这一切,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猛地直起身,看都不敢再看那扇门一眼,转身就跑!书包带子拍打着他的后背,脚下的尘土被他慌乱的脚步踢得飞扬起来。他沿着来路拼命地跑,耳边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呼呼的风声,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他不敢回头,生怕看到院门打开,露出邓莉娟疑惑的脸。

直到一口气跑出村子,跑到尘土飞扬的大路上,他才敢停下来,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汗水像小溪一样顺着鬓角和脖子往下淌。回去的路格外的漫长。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地投在空旷的土路上。他回头望了一眼清水塘村的方向,那栋贴着米黄色瓷砖的小楼,那棵老桂花树,早已消失在视野之外。只有那个粉色蛋糕盒和白色小雏菊的画面,清晰地印在脑海里。

她……会看到吗?

她……知道是谁送的吗?

晚风吹过路边的稻田,带着稻穗初成的青涩气息。林深直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不知何时涌出的、咸涩的液体,朝着缓缓停下的。水泥小屋的灯光还在远处等着他,而农兴高中那扇低矮的门,已经在他眼前缓缓打开。怀里空了,心也像是被挖走了一块,却又被一种奇异的、混杂着失落和释然的情绪填满。至少,他笨拙地、无声地,完成了属于自己的告别。

(直到后来很久,他才知道,原来对方根本就没有收到他想了很久却又像做贼一样送出的礼物,倒是听邓莉娟说她隔壁家表哥不知道被哪家姑娘偷偷喜欢了,表哥直到现在也没问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