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中考结束后的第二周,市汽车站弥漫着汽油味和汗味的人群中。爷爷佝偻着背,把一卷用旧手帕包着的零钱塞进林深手心,手指粗粝得像老树皮:“到了宁波……听你爸妈的话。”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望着远处发白的天光,“大城市,注意安全别乱跑,到了记得让你妈给家里打电话报个平安。”

林深攥着那卷带着体温和稻壳味的钱,用力点头。他背上爷爷从箱子里翻出来的他年轻时背的军绿色斜带背包,里面塞着几件换洗衣服和农兴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像一张通往未知的、低矮门槛的通行证。大巴车喘息着停在眼前,车身上“宁波”“合肥”两个蓝色大字被尘土蒙得有些模糊,巨大的行李仓张开黑洞洞的嘴。司机叼着烟,不耐烦地催促着。林深最后看了一眼爷爷在晨雾里缩成一个小点的身影,转身钻进了车厢。

冷气混着皮革和劣质香水的味道扑面而来。他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窗玻璃上凝着一层薄薄的水汽。车子启动。窗外的风景从商场和越来越高、贴着玻璃幕墙的陌生楼房到灰扑扑的水泥厂以及渐渐变成连绵的厂房,再到青绿的稻田和连接远方的高速路入口。

高速公路像一条灰白的巨蟒在丘陵间延伸,偶尔有巨大的货柜车轰鸣着超车,卷起的气流让车身微微摇晃。林深把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手心微微出汗。宁波——课本上那个拥有巨大港口和跨海大桥的地方,父母电话里偶尔提及的、闪烁着霓虹灯的远方。他想象着父亲开大货车驰骋在宽阔马路上的样子,母亲在整洁明亮的出租屋里做饭的烟火气,甚至幻想他们可能会问一句:“中考……考得咋样?” 心脏在期待里轻轻鼓胀。

近十个小时的颠簸后,大巴喘着粗气停在了宁波一个喧闹的城郊接合部。空气里不再是泥土和稻香,而是汽车尾气、食物腐烂和某种化工原料混合的刺鼻气味。林深背着书包,按照父亲电话里含糊的指示,在迷宫般狭窄的巷子里穿行。电线像黑色的蛛网在头顶交错,低矮的出租楼外墙布满水渍和油污,晾晒的衣物滴着水,楼下小店传出震耳的麻将碰撞声。

终于,他停在了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门虚掩着,里面传出激烈的叫嚷和烟雾。

推开门,一股浓烈到呛人的烟味混合着汗味、泡面味,像一记闷棍砸在林深脸上。不到十五平方的房间里,挤着七八个男人。一张折叠桌支在中间,上面铺着油腻的绿绒布,散乱堆着扑克牌、成堆的零钱和几个空啤酒瓶。父亲林国栋坐在靠门的小板凳上,胡子拉碴,眼珠因为熬夜和亢奋布满血丝,手里捏着几张牌,正唾沫横飞地吼着:“跟!老子就不信这个邪!” 母亲王秀英蜷在唯一一张吱呀作响的旧沙发角落,眼皮浮肿,手里机械地剥着毛豆,对门口的动静毫无反应。

“爸……妈。”林深的声音被淹没在牌局的喧嚣里。

一个叼着烟、露出金牙的胖子瞥了他一眼,咧嘴一笑:“哟,国栋,你儿子?挺高了啊!” 林国栋这才从牌堆里抬起眼,目光在林深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像看一件刚送到的快递,随意地朝墙角扬了下巴:“回来了?包放那儿。正好,没烟了,巷口小卖部,跑一趟,买包‘利群’,要硬的!” 他甩过来一张皱巴巴的二十元钞票,落在林深脚边。

期待像被戳破的气球,倏地瘪了下去。林深弯腰捡起那张沾着烟灰的钞票,喉咙发紧,默默把书包放在父亲指的那个堆满杂物的角落。屋里浑浊的空气让他窒息,牌桌上炸响的粗话和赢钱输钱的叫骂,比镇中学宋嘉浩那伙人的聒噪更让他无所适从。没人问他一路累不累,没人问他考了多少分,甚至没人问他晚饭吃了没有。他像一颗不小心滚进齿轮的砂砾,格格不入,却又被粗暴地卷入了这架名为“生活”的、散发着烟臭和赌欲的机器里。

王秀英终于停下了剥毛豆的手,看了一眼儿子,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低声对林国栋说:“孩子刚来……” 话没说完就被林国栋不耐烦地打断:“知道了知道了!买烟快去!磨蹭啥呢?等着抽呢!” 他眼神都没离开过手里的牌。

林深攥着那二十块钱,逃也似的冲出那令人窒息的铁门。傍晚的巷子更加混乱,炒菜的油烟、孩子的哭闹、电视的噪音混杂在一起。他在散发着霉味的巷子里摸索,找到了那个灯光昏暗的小卖部。把一包“利群”和找回的几个硬币递给父亲时,金牙胖子拍着他的肩膀,喷着酒气:“小子挺麻利!以后跑腿的活儿就归你了!” 哄笑声中,林深沉默地退回角落的阴影里,看着母亲默默起身,走进用布帘隔开的、更狭小的“厨房”区域,开始煮一锅看不出内容的面条。赌局在继续,烟雾缭绕,仿佛这才是这个家的常态。

深夜,牌局终于散了。满地狼藉的烟头、瓜子皮和空酒瓶。林国栋数着手里明显薄了很多的钞票,脸色阴沉。王秀英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大约是埋怨又输了钱。这句低语却像火星溅进了油桶。

“你他麻懂个屁!”林国栋猛地站起来,一脚踹翻了小板凳,“老子在外面跑车累死累活,玩两把怎么了?轮得到你管?!” 唾沫星子喷在王秀英脸上。

“你累?钱呢?孩子学费呢?”王秀英的嗓音陡然尖利起来,积压的怨气瞬间爆发,“家里吃喝不要钱?这破屋子不要钱?你除了赌还会什么?!”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

王秀英捂着脸,哭声压抑地爆发出来,混合着绝望的咒骂。林国栋像头发怒的公牛,抓起桌上一个空啤酒瓶狠狠砸在地上,玻璃渣四溅!一块碎片擦着林深的裤脚飞过,钉入墙角潮湿的墙皮里。

争吵、哭喊、咒骂、物品碎裂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疯狂碰撞、炸裂。林深蜷缩在墙角那张用木板临时搭成的“床”上,背对着这片狼藉的战场,用旧书包死死捂住耳朵。身体僵硬,连呼吸都小心翼翼。这不是他记忆中父母偶尔的争执,这是赤裸裸的、充满恨意的撕咬。那些在电话里编织的关于“城市”、“团聚”的模糊憧憬,被彻底撕碎,露出底下狰狞的、散发着贫穷和绝望的本相。出租屋的铁皮屋顶在夏夜的闷热里像个蒸笼,汗水浸透了他的旧背心,黏腻冰冷。屋外的巷子偶尔传来醉汉的嚎叫或野猫的尖利嘶鸣,反而成了这屋内地狱的古怪伴奏。

几天后,林国栋接到一个长途货运的活儿,要去邻省拉一批货。王秀英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开始收拾一个简单的包裹。“我跟他去,”她对林深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去菜市场,“路上能给他做做饭,省点钱。你自己……看好家。” 她把“看好家”三个字说得轻飘飘的,仿佛这间除了四面墙和一张破桌子几乎一无所有的出租屋,真有什么值得看守的珍宝。

林深张了张嘴,想问“那我呢?我一个人在这里……”,但看着母亲疲惫麻木的侧脸和父亲不耐烦催促的眼神,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变成一块沉重的铅。

门“哐当”一声关上。脚步声在楼道里消失。

世界瞬间安静得可怕。

刚才还嫌拥挤吵闹的十五平方,此刻像一个被骤然抽空了空气的巨大洞穴,冰冷、死寂、无边无际。桌上还留着没洗的碗筷,残留的面汤已经凝了一层白腻的油。墙角堆着空酒瓶和烟头,地上散落着上次争吵留下的、未被清理干净的玻璃碎屑,在从狭窄气窗透进来的微弱天光里,闪着幽冷的、不怀好意的光。

林深站在屋子中央,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陌生”的重量。这里不是他生活了十几年的、泥土气息的村庄,也不是书声琅琅的镇中学,甚至不是农兴高中那个模糊的、低矮的门槛。这里是宁波。一个巨大、冰冷、没有一张熟悉面孔的迷宫。巷口小卖部的老板娘?牌桌上的金牙胖子?楼下打麻将的邻居?他们只是这片混沌背景里模糊的噪点,与他毫无关联。

白天的光线尚能勉强驱散角落的阴影。他像幽灵一样在屋子里游荡,翻看唯一一本被翻烂的旧杂志,盯着墙上一块顽固的水渍发呆,竖着耳朵捕捉门外任何一丝人声——那点微弱的“人气”也成了奢望。他不敢走远,怕迷路,更怕被巷子里那些眼神浑浊、打量着他的陌生人搭话。小卖部是他唯一敢去的地方,买最便宜的袋装面包和矿泉水。老板娘找零时,硬币落在柜台上的清脆声响,竟成了这一天里最清晰的、属于“人间”的声音。

然而,夜晚才是真正的深渊。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被高楼吞噬,巷子里的灯光次第亮起,昏黄、稀疏,反而衬得阴影更加浓重。出租屋里那盏瓦数极低的灯泡,只能勉强照亮桌子中央一小圈惨白的光晕,四周的角落迅速被粘稠的黑暗吞噬。各种声音在夜色掩护下变得清晰而诡异:楼上夫妻压抑的争吵、隔壁婴儿无休止的啼哭、远处马路上救护车凄厉的鸣笛由远及近又消失、不知哪里传来的哪家播放的鬼片阴森的声音、沉闷的像是重物落地的“咚”声……每一种声音都被寂静放大,扭曲,带着不祥的暗示,钻进他的耳朵,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

他早早地蜷缩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用那床散发着霉味的薄被把自己从头到脚裹紧,只留下鼻孔呼吸。虽然开着灯,但黑暗依然像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包裹着他,挤压着他。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如同擂鼓,在死寂的房间里回响。他紧闭着眼睛,却无法阻止脑海中翻腾的恐惧:会不会有小偷撬门?会不会有醉汉闯进来?会不会有……那些只在大人吓唬小孩的故事里出现的东西,从某个黑暗的角落爬出?对陌生城市本能的恐惧,在孤独的催化下,发酵成足以吞噬心智的庞然巨兽。

时间在夜幕中被拉得无比漫长。他不敢翻身,怕木板床的声响引来什么。他甚至不敢大口呼吸。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最细微的动静——水管里水流过的呜咽、老鼠在顶棚夹层窸窣跑过的碎响、风吹动破旧窗框发出的轻微“咔哒”声……每一声都让他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冷汗浸透后背。他死死攥着藏在枕头下的旧瓦罐,里面那块冰冷的橡皮硌着他的掌心,成了此刻唯一的、虚幻的锚点。

窗外,城市的霓虹在遥远的天际无声闪烁,勾勒出高楼冷漠的轮廓。这片璀璨与他无关,只映照出出租屋里更深的黑暗和蜷缩在木板床上那个孤独的、几乎要被恐惧和窒息淹没的少年剪影。甬城的夏夜,没有温柔的风,只有沉甸甸的、令人绝望的黑暗,和一颗在陌生与孤独中,无声颤栗的心。

(直到现在三十多岁了,一个人的时候依然戴着眼罩,开着灯睡觉,哪怕戴上眼罩或者闭上眼眼前一样是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