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贞观五年暮春,长安朱雀大街笼罩在氤氲晨雾中,槐花瓣如碎雪般簌簌飘落,甜腻的香气里却隐隐掺杂着漕运码头飘来的腐粮酸臭。

房玄龄手持鱼符跨过都水监斑驳的门槛时,脚下的青石板早已被岁月磨得发亮。

他的官靴碾过砖缝间滋生的青苔,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仿佛在诉说着这座古老衙门承载的沧桑。

他驻足凝望江面上空荡荡的漕船,桅杆如枯骨般林立,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腰间悬挂的算筹袋随着步伐轻轻摇晃,清脆的碰撞声却无端勾起他三年前的回忆——那时户部突发大火,熊熊烈焰吞噬了无数文书,而被焚毁的,正是至关重要的江南漕运账册。

“相爷!岭南急递!”一声急切的呼喊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驿卒浑身湿透,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狼狈地撞开衙门大门。

他甲胄的缝隙间还不断滴落着珠江的水,混着细密的汗珠,在青砖地面上汇成小小的水洼。

牛皮封套上,岭南道安抚使的朱印在水汽的侵蚀下晕染开来,宛如一朵诡异的血色花朵。

房玄龄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几粒裹挟着海盐气息的稻壳滚落案头,其中半粒已然发黑,表面布满虫蛀的纹路。

他捻起这颗病稻,指腹摩挲着粗糙的外壳,脑海中突然闪过三日前在御花园的场景——太子李承乾手持折扇,笑容意味深长:“玄龄先生可知,岭南新稻熟得蹊跷?”

当时太子眼中那抹转瞬即逝的精光,此刻竟与手中这颗腐烂的稻粒重叠,让他心头泛起一丝不安。

话音未落,右卫率府的快马如惊雷般踏碎满地朝霞。

中郎将秦叔宝旋风般撞开雕花槅扇,身上的甲胄尚未卸去,虎头錾花处还沾着未干的血渍,暗红的痕迹像是凝固的火焰,诉说着途中的惊险。

“相爷!东市米铺查获私粮!麻袋里倒出的竟是……”他猛地抖开布袋,霉烂的谷壳如腐叶般散落,几锭裹着糠屑的官银从中滚落,在晨光下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錾刻的“贞观”年号虽被刻意刮磨,却仍依稀可见内库特有的缠枝莲纹,这细节如同一把利刃,狠狠刺痛了房玄龄的双眼。

房玄龄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月牙状的血痕。

他想起昨夜政事堂里,左相封德彝抚着花白胡须,语气轻慢:“漕运延误?不过是船工闹饷罢了。”

此刻案头户部呈递的公文上,“船工聚众滋事”的措辞墨迹未干,工整的字迹与东市查获的官银形成诡异的呼应,仿佛一场精心编排的闹剧。

他突然抓起案头的算筹,在沙盘上用力划出漕运路线,从岭南到长安的河道被红点标得密密麻麻,宛如溃烂伤口上不断渗出的脓血,触目惊心。

与此同时,东宫偏殿内檀香袅袅,却掩盖不住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气息。

太子李承乾斜倚在蟠龙榻上,手中把玩着温润的和田玉镇纸,目光扫过暗卫呈上的密报,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

案头摊开的漕运图上,江南诸道被朱砂圈成一个个血红的旋涡,仿佛张开的血盆大口,要将整个大唐的命脉吞噬。

这些标记与暗格里藏着的“百官罪证录”交相辉映,构成了他掌控朝堂的隐秘棋局。

“房玄龄要查漕粮?”他将镇纸重重拍在扬州的标注处,玉石碰撞的声响在殿内回荡,“就让他查,等他查出内库亏空,便是满朝弹劾之时。”

他的眼神中闪烁着野心的光芒,仿佛已经看到了权力唾手可得的未来。

平康坊的胡姬酒肆内,光影摇曳,琵琶声与喧闹声交织。

左相的幕僚正与岭南盐商推杯换盏,翡翠盏里的葡萄酒泛着妖异的红,如同凝固的血液。

盐商警惕地掀开胡服下摆,露出腰间缠着的漕粮账册,纸张边缘已经泛黄,却密密麻麻记录着见不得光的交易。

“封相吩咐,这批占城稻换的官银,得顺着运河支流……”盐商压低声音,正要详述计划,二楼突然掷下一块青砖,“砰”的一声砸在他们脚边。

砖面炭笔字迹未干:房相查案,无关人等速离。盐商手中的酒杯应声而碎,溅起的酒液在账本上晕开,宛如未干的血迹,也让这场秘密交易戛然而止。

暮色四合时,房玄龄独坐政事堂。跳动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墙上的舆图上,与漕运路线重叠成诡异的蛛网。

案头那粒占城稻被他夹进《贞观政要》“民本”篇,稻壳裂缝里渗出暗红汁液,在羊皮纸上洇出小小的“贪”字,仿佛是对现实无情的嘲讽。他忽然想起太宗皇帝前日的玩笑:“玄龄啊,朕想吃江南新稻,怎就比突厥战报还慢?”

当时君臣相视而笑的场景犹在眼前,此刻窗外传来更夫梆子声,惊起栖在檐角的寒鸦,扑棱棱的振翅声中,他握紧了案头弹劾户部的奏章,心中已然下定了彻查到底的决心。

第二日早朝,金銮殿内蟠龙柱在朝阳的照耀下金光闪耀,却无法驱散空气中的凝重。

房玄龄稳步出列,展开东市查获的官银,清冷的金属光泽在殿内流转。

左相封德彝见状,尖细的辩驳声随即响起:“区区几锭银锭,怎能证明漕运有弊?不过是有人故意栽赃!”封德彝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带着几分虚张声势的意味。

房玄龄不慌不忙,从袖中抽出岭南急递时掉落的稻壳,声音沉稳而有力:“左相可知,这批占城稻本该随漕粮入京,为何单独呈递?其中又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就在此时,大理寺卿突然出列,手中的验银文书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启禀陛下,这些官银确属内库,但流通痕迹却与官方记录大相径庭,其中必有蹊跷!”

他的话语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

官员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目光在房玄龄、封德彝和太子之间来回流转。

李承乾坐在御座下,表面镇定自若,内心却早已翻江倒海。

他握紧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看着房玄龄将算筹一根接一根摆在丹墀之上,每根算筹都刻着漕运延误的日期,与太子府近期的支出记录严丝合缝。

这精确的对应关系,仿佛是一把把锋利的匕首,正逐渐揭开他精心编织的阴谋。当最后一根算筹落下时,太极殿的铜漏突然发出刺耳的咔嗒声,惊得梁间金铃乱颤,也让整个大殿陷入一片死寂。

“够了!”太宗皇帝的玉如意重重砸在龙案上,震落砚台里的朱砂,红色的墨汁如鲜血般在案牍上蔓延。

“封德彝暂免相位,即刻回家思过!房玄龄,朕命你彻查漕运,不论涉及何人,一律严惩不贷!”皇帝的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愤怒与失望,他望着殿下群臣,眼神中既有对贪腐的痛恨,也有对江山社稷的忧虑。

李承乾望着父亲染霜的鬓角,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

他想起幼时骑在父亲肩头看烟花的光景,那时的父亲是如此高大伟岸,给予他无尽的温暖与安全感。

而现在,权力的诱惑让他迷失了自我,那温暖的后背已变得遥远,唯有手中“罪证录”的暗格,还藏着满朝文武的把柄,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野心。

当夜,房玄龄来到漕运码头。夜色深沉,江风裹挟着江水的腥气扑面而来,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

他在泥泞中仔细搜寻,终于摸到了一块带有太子府徽记的麻袋碎片。

徽记上的蟠龙图案虽已被泥浆覆盖,但仍依稀可辨。远处东市又燃起冲天大火,火光照亮半边天空,将江水染成猩红之色,宛如流淌的鲜血。

他伫立在岸边,望着熊熊燃烧的大火,心中明白,这不过是惊涛骇浪的前奏——那些藏在漕粮里的蛀虫,远比想象中更加贪婪可怖。

而他,作为大唐的臣子,必将披荆斩棘,撕开这重重迷雾,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