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室的门被阳光撞开,锈剑的长鸣撕裂了长安城西市边缘的沉寂。李锈鸣倒在冰冷的地上,气息微弱,胸口的蚀灵钉印记黯淡龟裂,仿佛被抽干了所有阴毒。那柄脱胎换骨的长剑在他身侧嗡鸣不止,剑身寒光流转,吞吐着惨烈、寂灭、向死而生的锋芒。
裴十二站在门口,逆光的身影如山岳。他锐利的鹰眼扫过地上昏迷的少年,扫过那柄长鸣的利剑,眼底深处翻涌着激赏与震撼,最终归于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他没有去扶李锈鸣,也没有去碰那柄剑。只是静静地站着,直到剑鸣渐歇,陋室内只剩下少年微弱的呼吸声。
日影西斜,陋室的光线由金黄转为昏黄。李锈鸣的眼睫颤动了一下,灰蓝色的眼眸缓缓睁开。意识回归的瞬间,蚀灵钉残留的阴寒与身体透支的剧痛如同潮水般涌来,让他闷哼一声。但紧接着,一股前所未有的、难以言喻的感觉充斥了他的四肢百骸!
沉重!仿佛卸下了背负万年的枷锁!胸口那枚盘踞了数年、如同附骨之疽的蚀灵钉印记,虽然依旧存在,却已彻底沉寂!那股时刻啃噬他生命、禁锢他力量的阴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虚脱的轻盈感,以及……一种深植于血肉骨髓、仿佛与生俱来的——寂灭剑意!
他下意识地看向身侧的长剑。剑身寒光内蕴,锋芒逼人,剑柄的缠绳上还残留着他干涸的血迹。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这柄剑之间,存在着一种血肉相连般的紧密联系。心念微动,那剑便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仿佛在回应。
他成功了!他学尽了夺命十三剑!他炼化了蚀灵钉!他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足以撕开青天的剑!
狂喜、激动、复仇的火焰瞬间点燃了他的眼眸!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想要握住那柄剑,想要立刻冲出去,用这寂灭之剑,斩向所有将他拖入深渊的敌人!
“别动。”
一个冰冷的声音,如同寒泉浇头,瞬间熄灭了李锈鸣刚刚燃起的火焰。
裴十二不知何时已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双锐利的鹰眼中,没有半分欣喜,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冷漠。
“感觉如何?”裴十二问,声音平淡无波。
“蚀灵钉……沉寂了。”李锈鸣的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剑……成了!”
“成了?”裴十二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充满嘲讽的弧度,“你以为,炼化了蚀灵钉,学了几手搏命的剑招,就真的‘成了’?”
他弯下腰,没有去碰那柄剑,而是伸出粗糙的手指,重重戳在李锈鸣的眉心!
“看看你的眼睛!”裴十二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冰锥凿骨,“里面除了恨,除了杀意,除了那点刚刚炼出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剑意,还有什么?!”
李锈鸣一怔。灰蓝色的眼眸中,那点刚刚因脱困而生的激动迅速褪去,只剩下冰冷的警惕与不解。
“剑是什么?”裴十二直起身,目光如刀,扫过那柄寒光凛冽的长剑,“是杀人的工具?是复仇的利器?还是……你李锈鸣的命根子?”
他踱步到陋室中央,背对着李锈鸣,声音带着一种洞穿世情的苍凉:
“夺命十三剑,剑剑夺命,亦剑剑夺己。你炼化了蚀灵钉,不过是拔掉了扎在肉里的一根刺。可你心里的刺呢?你眼里的恨呢?你骨子里那股被碾碎后、只想用剑撕碎一切的戾气呢?”
他猛地转身,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锁住李锈鸣:“你现在的剑,快、狠、绝!但那是困兽之斗的剑!是井底之蛙以为撕开了井口,却不知外面青天更大的剑!是蜉蝣振翅,妄想撼动苍穹,却连风的方向都看不清的剑!”
“你缺的不是剑招,不是力量!”裴十二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陋室,“你缺的是‘观’!观天,观地,观这红尘万丈!观这世间百态!观这……剑为何物!”
他走到那柄长剑旁,脚尖随意一挑!
“锵!”
长剑被挑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寒光,精准地插在李锈鸣面前的地上!剑身兀自嗡鸣。
“从今日起,”裴十二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弃剑三年!”
弃剑三年?!
这四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李锈鸣心头!他刚刚挣脱枷锁,炼成属于自己的剑,正是锋芒最盛、杀意最烈之时!裴十二却要他……弃剑?!
“为什么?!”李锈鸣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灰蓝色的眼眸中充满了不解与抗拒!
“为什么?”裴十二冷笑一声,指着那柄剑,“因为这柄剑,现在就是你最大的枷锁!你握着它,眼里就只有杀,只有恨,只有那点可怜的、被仇恨蒙蔽的‘道’!你永远也看不清,真正的剑,该是什么样子!”
他走到陋室门口,望着外面渐渐被暮色笼罩的长安城。华灯初上,喧嚣的人声、车马声、叫卖声隐隐传来,汇成一片红尘的海洋。
“三年。”裴十二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不准碰任何兵器。不准显露丝毫武功。不准再想什么夺命十三剑,什么寂灭剑意。”
他转过身,锐利的目光再次刺向李锈鸣:“去这长安城里,找份最下贱的活计。码头扛包,酒肆跑堂,街头卖艺,甚至……去乞讨!去用你的眼睛看,用你的耳朵听,用你的心去感受!”
“看那达官显贵如何醉生梦死,看那贩夫走卒如何挣扎求生!”
“听那朱门里的丝竹管弦,听那陋巷中的悲欢离合!”
“感受这红尘的冷暖,人情的厚薄,世道的艰辛!”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意味:
“观这红尘万丈——
“如何如剑般锋利,割裂人心!”
“如何如剑般沉重,压垮脊梁!”
“如何如剑般无常,瞬息万变!”
“如何如剑般……承载着无数人的生、死、爱、恨、挣扎与希望!”
“剑,不在你手里!”裴十二最后指向李锈鸣的心口,“在你心里!在你走过的路里!在你见过的众生相里!在你尝过的酸甜苦辣里!”
“三年后,”裴十二的声音斩钉截铁,“若你能在这红尘里,看到‘剑’,悟到‘剑’,让那寂灭剑意真正融入你的骨血,而非浮于表面的戾气与杀招……”
他顿了顿,鹰隼般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光芒:
“你才有资格,
“去斩那九天之上的宿命!”
“去撕开那该死的青天!”
陋室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那柄插在地上的长剑,在暮色中反射着最后一丝微光。
李锈鸣瘫坐在地,灰蓝色的眼眸剧烈地闪烁着。狂喜、激动、不解、抗拒、茫然……最终,裴十二那番如同洪钟大吕般的话语,带着“观红尘如剑”的宏大命题,狠狠撞入了他的灵魂深处!
他低头,看着自己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这双手,刚刚握住了足以撕裂黑暗的剑。现在,却要放下?
他抬头,看向门外那喧嚣的、灯火渐起的长安城。那红尘万丈,真的……如剑吗?
蚀灵钉沉寂了,身体却依旧虚弱。但裴十二的话,在他心中掀起的波澜,远比身体的痛苦更甚。
许久,许久。
李锈鸣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手。
不是去握那柄近在咫尺的剑。
而是伸向旁边地上,那件沾满血污和尘土的灰色斗篷。
他抓起斗篷,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裹紧。然后,他扶着冰冷的土墙,一点一点,艰难地站了起来。他看都没看那柄插在地上的长剑一眼,目光越过裴十二,投向门外那片被暮色和灯火笼罩的、喧嚣而陌生的红尘世界。
他的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但他挺直了脊梁,灰蓝色的眼眸中,那冰冷的恨意与杀意并未消失,却多了一丝前所未有的……茫然与探寻。
他一步一步,踉跄着,却无比坚定地,走出了这间囚禁了他数年、也锻造了他的陋室。
走向那万丈红尘。
走向那裴十二口中……如剑般锋利、沉重、无常的红尘。
弃剑三年。
观红尘如剑。
裴十二站在门口,看着少年那踉跄却挺直的背影消失在长安城的暮色与人潮中。他锐利的鹰眼中,那丝冷酷终于缓缓化开,露出一抹近乎欣慰的、极其罕见的柔和。
“小子,”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这红尘……才是你真正的试剑石。”
陋室内,那柄孤零零插在地上的长剑,在最后一缕暮光中,发出一声悠长的、仿佛叹息般的低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