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剑三年,观红尘如剑。
李锈鸣褪去了靛蓝劲装,裹着那件沾满血污的灰色斗篷,如同褪去了一层坚硬的壳,将自己彻底投入长安城喧嚣鼎沸的人间烟火。他不再是那个锋芒毕露的刺客,也不再是陋巷中挣扎的奴隶少年。他成了一个沉默的影子,在长安城最底层的泥泞中跋涉。
码头扛包,沉重的麻袋压弯了无数壮汉的脊梁,他咬着牙,任由汗水浸透破旧的衣衫,感受着筋骨在重压下呻吟,如同剑在鞘中承受千钧。
酒肆跑堂,在油腻的杯盘狼藉与醉汉的吆五喝六间穿梭,看尽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那谄媚的笑脸、刻薄的言语、虚与委蛇的应酬,何尝不是一把把无形的剑,割裂着人心?
他甚至曾在寒冬的街头,蜷缩在破庙的角落,感受着刺骨的寒风如同冰冷的剑锋,切割着肌肤,考验着求生的意志。
裴十二的话如同烙印,刻在他的灵魂深处。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剑,不去想恨,不去想那寂灭的锋芒。他将所有的感官都打开,如同干涸的海绵,疯狂地汲取着这红尘万丈的每一丝气息。
他看朱雀大街的繁华如锦,看权贵车马扬起的尘土如何遮蔽乞儿的眼。
他听西市胡商的异域腔调,听深巷中老妪哭诉儿子战死的悲声。
他感受着烈日下汗水的咸涩,感受着寒夜里一碗热粥的滚烫。
恨意并未消失,只是被强行压入了更深的心湖。蚀灵钉沉寂,但胸口那枚乌黑的印记,如同一个永恒的伤疤,提醒着他的过往。寂灭剑意蛰伏在血肉深处,如同沉睡的火山,等待着喷薄的契机。他灰蓝色的眼眸,在红尘的浸染下,沉淀了更深的沧桑与沉默,那点源自母亲血脉的清灵之光,在无数次的压抑与挣扎中,反而变得更加坚韧、更加内敛。
长孙无垢·情劫悄至:
弃剑的第二年深秋,李锈鸣在西市一家名为“醉仙居”的中等酒肆谋了份跑堂的差事。这里鱼龙混杂,既有附庸风雅的文人墨客,也有粗豪的江湖客商,更有各色市井小民。他沉默寡言,手脚麻利,眼神低垂,从不与人多言,渐渐成了酒肆里一个不起眼的背景。
直到那天。
一个穿着鹅黄色襦裙的少女,在两名丫鬟的陪同下,走进了醉仙居。她约莫十六七岁年纪,容颜并非倾国倾城的绝色,却清丽脱俗,如同初春枝头含苞的杏花。肌肤胜雪,眉眼如画,尤其是一双眸子,清澈得如同山涧清泉,不染一丝尘埃。她举止娴雅,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贵气,却又没有丝毫盛气凌人的骄矜。
她选了一个临窗的清净位置坐下,点了一壶清茶,几样精致的点心。丫鬟安静侍立一旁。
她叫长孙无垢。长安城长孙家的嫡女。长孙家虽非顶级门阀,却也世代簪缨,家风清正。长孙无垢在长安贵女圈中,以性情温婉、知书达理而闻名。
李锈鸣端着茶点走近时,并未多看她一眼。在他眼中,这不过是又一个锦衣玉食、不知人间疾苦的贵女。他放下茶点,动作利落,转身欲走。
“请稍等。”一个清越柔和的声音响起,如同珠落玉盘。
李锈鸣脚步一顿,微微侧身。
长孙无垢并未看他,只是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拂过桌面上一点不易察觉的水渍,那是之前客人留下的。她的动作自然而优雅,带着一种不染尘埃的洁净感。
“劳烦,可否再擦拭一下?”她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向李锈鸣。
四目相对的刹那。
李锈鸣灰蓝色的瞳孔,猛地收缩!
那双眼睛!
清澈、空灵、纯净得不似凡尘!
像极了……记忆深处,母亲桃夭那双灰蓝色的眼眸!不,不完全一样!母亲的眼眸带着桃源的空灵与温暖,而眼前这少女的眼眸,却是一种更彻底的、仿佛洞悉一切却又包容一切的……神性般的纯净!
更让他灵魂深处剧震的是,当他的目光触及那双清澈眼眸的瞬间,蛰伏在胸口的蚀灵钉印记,竟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悸动!仿佛有什么沉睡的东西,被这双眼睛唤醒了!
与此同时,他体内那点源自母亲血脉、被压抑许久的清灵之光,竟不受控制地微微亮起,传递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与……悸动?
长孙无垢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她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疑惑,如同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颗小石子,荡起细微的涟漪。她看着眼前这个沉默的跑堂少年,他低垂的眼帘下,那双灰蓝色的眼眸……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与……心悸?
“姑娘稍等。”李锈鸣迅速低下头,掩去眼中的惊涛骇浪。他拿起抹布,动作略显僵硬地擦拭着桌面。指尖触碰到那点水渍,仿佛触碰到了一团无形的火焰,灼烧着他的心神。
长孙无垢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擦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静谧。
从那天起,长孙无垢便成了醉仙居的常客。她总是坐在那个临窗的位置,点一壶清茶,有时看书,有时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熙攘的人流。她似乎很喜欢这里的烟火气,与她那清丽脱俗的气质形成一种奇异的和谐。
李锈鸣依旧是那个沉默的跑堂。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目光,却无法阻止自己的心神被她吸引。每一次为她端茶送水,每一次擦肩而过,那双清澈空灵的眼眸,那举手投足间浑然天成的纯净气质,都如同投入他死寂心湖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他看到了她的善良——她会将点心分给酒肆外衣衫褴褛的乞儿,眼神中没有施舍,只有平等的悲悯。
他看到了她的聪慧——她与偶尔来访的文人交谈,引经据典,见解独到,却从不咄咄逼人。
他更看到了她眼底深处,那不易察觉的、仿佛与这喧嚣红尘格格不入的……一丝迷茫与孤独?
恨意铸就的心防,在不知不觉间被这无声的温柔侵蚀。寂灭的剑意依旧蛰伏,却仿佛被一层柔和的清辉包裹。李锈鸣开始期待她来酒肆的日子。他会偷偷留意她喜欢吃什么点心,会将她常坐的位置擦拭得格外干净,会在她看书时,悄悄为她续上温度刚好的茶水。
他依旧沉默,但灰蓝色的眼眸中,那冰封的寒意,却在悄然融化。一种陌生的、温暖而酸涩的情感,如同藤蔓般,在他荒芜的心田悄然滋生、蔓延。
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是长孙家的小姐。
她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醉仙居一个沉默寡言、眼神深邃的跑堂。
情丝暗结·劫数初显:
又是一个深秋的午后,细雨绵绵。酒肆客人稀少。长孙无垢坐在窗边,捧着一卷书,却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望着窗外朦胧的雨幕,带着一丝淡淡的愁绪。
李锈鸣端着新沏的热茶走近。或许是雨声掩盖了脚步声,或许是心事重重,长孙无垢并未察觉他的靠近。当她无意间转头时,李锈鸣正俯身将茶盏轻轻放在她面前。
距离很近。
他低垂的眼帘抬起,灰蓝色的眼眸,猝不及防地撞入了她清澈如水的视线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他看到了她眼中倒映的自己——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眉宇间刻满风霜的跑堂。也看到了她眼底深处,那抹被雨丝晕开的、如同薄雾般的迷茫与……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
她也看到了他眼中瞬间的慌乱,以及那慌乱之下,深藏的、如同被惊扰的寒潭般深邃而复杂的情绪。
两人同时怔住。
空气仿佛凝固,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李锈鸣猛地低下头,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姑娘……请用茶。”他几乎是逃也似地转身离开,脚步有些踉跄。
长孙无垢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许久,才缓缓收回目光。她端起那杯热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心口处,传来一阵莫名的、细微的悸痛,如同被一根无形的丝线轻轻牵扯了一下。
她轻轻抚上心口,清澈的眼眸中,那丝迷茫更深了。为何……会对一个素不相识的跑堂少年,生出如此奇怪的感觉?
她不知道。
她更不知道,在她灵魂的最深处,那被层层凡尘记忆封印的、属于九天玄女的真灵,在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中,感受到了一种源自同源、却又带着宿命纠缠的悸动!那是情劫降临的预兆!
九天之上,冰冷的意志微微波动。
长安城中,红尘万丈。
一缕情丝,悄然缠绕上李锈鸣冰冷的心锁。
一场注定的情劫,无声无息地拉开了序幕。
李锈鸣靠在酒肆后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息。胸口蚀灵钉的印记传来一阵阵灼热,体内那点清灵之光躁动不安。他闭上眼,脑海中全是那双清澈空灵、带着迷茫的眼眸。
他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试图用裴十二“观红尘如剑”的告诫来警醒自己,试图用蛰伏的恨意与寂灭剑意来压制那陌生的悸动。
但心湖的涟漪,一旦荡开,便再难平息。
情劫锁心,悄然而至。
玄女无垢,浑然不觉。
这红尘如剑,斩不断这悄然滋生的情丝。
这宿命如网,早已将两人悄然缚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