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长安城的喧嚣,在李锈鸣眼中渐渐褪色,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墨韵斋的墨香与故纸的沉寂,再也无法抚平他心底翻涌的惊涛。长孙无垢每一次出现,都如同一根无形的丝线,牵扯着他体内蛰伏的寂灭剑意与那点躁动的清灵之光,更牵扯着那悬于九天之上的冰冷寒意。

他像一个行走在悬崖边缘的盲者,每一步都踩在未知的恐惧之上。情愫在无声滋长,却裹挟着灭顶之灾的预兆。他试图用裴十二的告诫筑起堤坝,用红尘的“剑”来警醒自己,却发现那名为“长孙无垢”的剑锋,早已刺穿了他所有的心防,直抵灵魂最深处。

骤雨惊变·西行诏令:

暮春的最后一场骤雨,毫无征兆地席卷了长安。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墨韵斋内,李锈鸣正整理着一批新到的碑拓,窗外雨幕如织,他的心绪也如同这天气般阴沉不定。

急促的马蹄声踏破雨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墨韵斋门外。几名身着宫中内侍服饰、神色肃穆的宦官,在侍卫的簇拥下,不顾瓢泼大雨,径直闯入书斋。为首一名面白无须的老宦官,展开一卷明黄卷轴,尖细的声音穿透雨幕:

“陛下有旨!长孙氏女无垢,淑慎性成,慧质兰心。今有高僧玄奘法师,奉旨西行天竺,求取真经,弘扬佛法。特敕长孙无垢随行护法,以彰我大唐闺秀向佛之心,佑法师一路平安!即日启程,不得有误!”

圣旨!

西行天竺!

随玄奘法师求经!

书斋内瞬间死寂!老掌柜和几位客人惊得目瞪口呆。随行护法?这理由何其牵强!长孙家虽非顶级门阀,但嫡女之尊,岂能如同仆役般远赴万里蛮荒之地?这分明是……

李锈鸣手中的碑拓“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他猛地抬头,灰蓝色的眼眸死死盯住那卷明黄的圣旨,瞳孔深处瞬间被冰冷的寒意与滔天的怒火填满!一股凌厉无匹的寂灭剑意几乎要破体而出,搅得他身周空气都微微扭曲!

九天之上!

是九天之上的意志!

它们终于动手了!以这种最冠冕堂皇、也最冷酷无情的方式,要将长孙无垢从他身边彻底剥离!将她放逐到那九死一生的绝域!

是为了斩断这初生的情劫?

还是为了将她置于更严密的掌控之下?

亦或是……两者皆有?

“长孙小姐……接旨吧。”老宦官面无表情地将圣旨递向闻讯从里间匆匆走出的长孙无垢。

长孙无垢站在众人面前,脸色苍白如纸。骤雨带来的寒意似乎侵入了她的骨髓,让她纤细的身体微微颤抖。她清澈的眼眸中充满了震惊、茫然与难以置信。西行天竺?那是何等遥远、何等凶险的旅程?她一个深闺弱质,如何能去?家族……为何会同意?陛下……为何会下此旨意?

心口那莫名的悸痛,在此刻达到了顶点!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几乎让她窒息!她下意识地抬手抚住心口,指尖冰凉。灵魂深处,那被凡尘记忆重重封锁的玄女真灵,在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变故与剧烈的心痛刺激下,剧烈地挣扎起来!一丝极其微弱、却冰冷彻骨的银芒,在她眼底深处一闪而逝。

她看到了李锈鸣那双燃烧着冰冷怒火的灰蓝色眼眸。那眼神中的痛苦、愤怒、以及一种她无法理解的、仿佛洞悉了某种可怕真相的绝望,如同利剑般刺入她的心房。

为什么……他的眼神会如此痛苦?

为什么……看到他这样,自己的心会如此之痛?

“臣女……领旨。”长孙无垢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缓缓跪下,双手接过那卷沉重如山的圣旨。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卷轴,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蔓延全身。

情动时不知·长亭别离:

圣旨如山,不容违逆。长孙家的反抗在皇权与那无形的九天意志面前,显得苍白无力。短短数日,一切便已准备停当。

启程之日,长安城外十里长亭。细雨初歇,天色依旧阴沉。玄奘法师的车队已整装待发,僧侣、护卫、驮马,队伍肃穆而庞大。长孙无垢站在一辆朴素的马车旁,身着便于远行的素色胡服,却依旧难掩那份清丽脱俗的气质。只是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神空茫地望着长安城的方向,带着一种被强行剥离故土的凄楚与深深的迷茫。

长孙家前来送行的人不多,气氛压抑。长孙无垢的母亲早已哭红了双眼,父亲长孙无忌(设定为长孙家旁支,非历史长孙无忌)紧锁眉头,面色铁青,却只能强忍悲愤。

李锈鸣站在远处一片低矮的土坡上,灰色的斗篷将他整个身形笼罩。他如同融入阴影的石像,一动不动。灰蓝色的眼眸穿透人群,死死锁定着那个素衣身影。

他看到了她的苍白,看到了她的迷茫,看到了她眼底深处那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行压抑的冰冷银芒(玄女真灵在巨大变故下的应激反应)。更看到了她下意识地、一遍遍抚向心口的动作——那里,情劫已生,劫数已至,她却浑然不觉!

一股撕裂般的痛楚与滔天的怒火在他胸中翻腾!寂灭剑意在血肉中咆哮,几乎要冲破裴十二的禁令!他想冲下去,想撕碎那该死的圣旨,想将她从那冰冷的命运之轮下拉回来!

但他不能。

裴十二的告诫如同枷锁。

九天之上的寒意如同悬顶之剑。

他这粒妄图吞天的蜉蝣,此刻连靠近她的资格都没有!

“启程——!”

一声号令,车队缓缓移动。

长孙无垢在侍女的搀扶下,最后望了一眼长安城的方向,目光扫过送行的人群,最终,似乎是无意识地,落在了远处那片低矮的土坡上。隔着遥远的距离,隔着送行的人群,她看到了那个模糊的、裹在灰色斗篷里的身影。

是他。

那个醉仙居的跑堂,墨韵斋的学徒。

那个眼神深邃、沉默寡言的少年。

那个……让她心口莫名悸痛的人。

四目遥遥相对。

李锈鸣看到了她眼中瞬间的怔忡,以及那怔忡之下,一丝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微弱光亮。但也仅仅是一瞬。侍女低声催促,她收回目光,垂下眼帘,转身,踏上了马车。

车帘放下,隔绝了内外。

车轮滚动,碾过泥泞的道路,向西而去。

李锈鸣依旧站在原地,如同凝固。灰色的斗篷在微凉的春风中轻轻摆动。他看着那车队渐行渐远,最终化作天边模糊的黑点,消失在阴沉的地平线上。

胸口沉寂的蚀灵钉印记,传来一阵尖锐的、仿佛灵魂被撕裂的剧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体内那点清灵之光,如同风中残烛,剧烈摇曳,传递出无尽的悲恸与不舍!

寂灭剑意却在剧痛与悲恸中,悄然发生着某种蜕变。那冰冷的锋芒之中,多了一丝深入骨髓的痛楚,多了一份斩断宿命的决绝,更添了一缕……为守护而生的惨烈!

情动时,她不知。

离别时,劫已深。

西行路,迢迢万里。

宿命轮,无情碾压。

九天之上,那双冰冷的银色眼眸,漠然注视着远去的车队,也注视着土坡上那个如同孤狼般的身影。一丝满意的、如同看待蝼蚁挣扎的波动,悄然散去。

李锈鸣缓缓抬起手,按住剧痛的心口。灰蓝色的眼眸中,所有的茫然、痛苦、愤怒,最终都沉淀为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转身,不再看那消失的车队,一步步走下土坡,走向长安城的方向。背影在阴沉的天色下,拉得孤寂而漫长。

弃剑观红尘三年。

红尘予他最深一剑。

此剑,名为别离。

此劫,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