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垢随玄奘西行,已是一年。
长安城依旧繁华,朱雀大街的车马喧嚣如故,西市胡商的驼铃声叮咚入耳。墨韵斋的故纸堆里,时光仿佛凝滞。李锈鸣依旧沉默地洒扫、拂尘、整理碑拓。他垂首,动作一丝不苟,如同最精密的器械。灰蓝色的眼眸沉淀在古井般的幽深之下,再无波澜。
弃剑观红尘的第三年,已近尾声。裴十二不知所踪,仿佛人间蒸发。李锈鸣谨守着那“不准碰剑,不准显露武功”的禁令,将自己彻底融入这市井的尘埃。他看达官显贵醉生梦死,看贩夫走卒挣扎求生,听朱门丝竹,闻陋巷悲声。红尘如剑,他观其锋利,感其沉重,悟其无常。那寂灭剑意,在红尘的磨洗下,不再只是惨烈的杀伐,而是多了一份沉淀的厚重,一种洞悉世情后的冰冷锋芒,深藏于骨血,敛于无形。
然而,平静之下,暗流汹涌。
胸口那沉寂的蚀灵钉印记,在这一年间,并非彻底死寂。它如同冬眠的毒蛇,偶尔会传来极其微弱、却冰冷刺骨的悸动。每一次悸动,都伴随着体内那点清灵之光的剧烈摇曳,仿佛在呼应着遥远西方的某种存在。李锈鸣知道,那是长孙无垢。是她的气息,她的安危,隔着万水千山,依旧能穿透时空,触动这枚九天留下的枷锁。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将所有的担忧、思念、以及那深埋心底、因洞悉部分真相而滋生的恐惧,都死死压在寂灭剑意的冰层之下。他告诉自己,这是红尘的历练,是观“剑”的必经之路。
蚀钉惊鸣·心血来潮:
这一日,暮色四合。李锈鸣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正欲关上墨韵斋的门板。长安城华灯初上,喧嚣渐歇。
突然!
“嗡——!”
一声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自他灵魂深处的尖锐嗡鸣,毫无征兆地炸响!
胸口沉寂的蚀灵钉印记,在这一瞬间,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冰块,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欲盲的乌光!一股冰冷、污秽、带着毁灭气息的阴寒力量,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涌入他的四肢百骸!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狂暴!都要恶毒!
“呃啊——!”
李锈鸣闷哼一声,眼前瞬间被无边的黑暗与冰冷的银芒充斥!他猛地捂住胸口,身体不受控制地佝偻下去,撞在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剧痛!深入骨髓!撕裂灵魂!
仿佛有无数冰冷的钢针在体内疯狂攒刺!更可怕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源自生命本源的悸动与恐惧,伴随着剧痛席卷而来!
他看到了!
不是幻觉!
在那无边的黑暗与冰冷的银芒交织中,他看到了!
——一片荒凉而炽热的戈壁!风沙漫天!
——一座古老、残破、却散发着诡异邪恶气息的异域神庙!
——神庙深处,幽暗的火光映照下,一个素衣身影被束缚在祭坛之上!正是长孙无垢!
——她脸色惨白如纸,清澈的眼眸紧闭,长长的睫毛如同濒死的蝶翼般颤抖!她的眉心,一点刺目的银芒正在疯狂闪烁、挣扎!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被强行从她灵魂深处剥离!
——祭坛周围,几个身着古怪黑袍、面容隐藏在阴影中的祭司,正吟唱着晦涩诡异的咒文!他们手中挥舞着镶嵌骷髅的法杖,一道道污秽的黑气如同毒蛇般缠绕向祭坛上的身影!
——九天之上,那双冰冷的银色眼眸,穿透层层空间,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那眼神中,没有愤怒,没有阻止,只有一种……如同看待实验品即将完成最后步骤般的……期待?!
“不——!!!”
一声源自灵魂深处的、无声的咆哮在李锈鸣脑海中炸开!
心血来潮!
蚀钉惊鸣!
这是长孙无垢遭遇致命危机的示警!是九天意志通过蚀灵钉传递的、冰冷而残酷的宣告!它们不是在保护她!它们是在……收割!在她情劫最深、灵魂最动荡的时刻,进行某种可怕的收割!
剧痛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彻骨的冰寒与滔天的杀意!李锈鸣猛地直起身,灰蓝色的眼眸中,所有的沉寂、所有的隐忍,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轰然爆发!
寂灭剑意不再蛰伏!它如同挣脱枷锁的洪荒凶兽,带着一年来观红尘沉淀的厚重,带着蚀骨之痛淬炼的惨烈,带着守护与毁灭交织的决绝,轰然冲霄而起!
“锵——锵——锵——!”
墨韵斋内,所有悬挂的、摆放的、甚至深藏箱匣的古剑、古刀、青铜戈矛,在这一刻,竟如同受到无形的召唤,齐齐发出震耳欲聋的嗡鸣!剑鸣刀啸之声汇聚成一股惨烈的洪流,穿透屋顶,直上云霄!整个书斋的空气都在剧烈震颤!
提剑向西·不问缘由:
李锈鸣看都没看那些嗡鸣的兵器一眼。他一步踏出墨韵斋,身影在暮色中拉出一道模糊的残影。他不再掩饰,不再压抑!寂灭剑意如同实质的披风,在他身后猎猎作响!
他径直走向陋巷深处,那间囚禁了他数年、也锻造了他的土坯房。木门紧闭,布满灰尘。
“砰!”
李锈鸣一脚踹开木门!木屑纷飞!
陋室内,蛛网密布,空无一人。唯有那柄三年前被他遗弃、插在地上的长剑,依旧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剑身蒙尘,却依旧能感受到内敛的锋芒。
李锈鸣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那柄剑!
他一步步走近,每一步落下,都仿佛有千钧之重,地面微微震颤。他伸出手,不是去握剑柄,而是伸向旁边那张瘸腿桌子。
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粗陶碗。碗底压着一张粗糙的麻纸。
纸上,只有三个字,墨迹淋漓,笔锋如刀,带着裴十二独有的、斩钉截铁的意味:
“剑成。”
“劫至。”
“西行。”
李锈鸣拿起那张纸,指尖拂过那三个字。灰蓝色的眼眸中,最后一丝犹豫彻底消散,只剩下冰封的决绝与燃烧的火焰!
他不再需要任何解释!
蚀钉惊鸣,心血来潮,便是天意!
裴十二的留言,便是军令!
长孙无垢危在旦夕,便是他拔剑的理由!
他猛地转身,一步踏到那柄蒙尘的长剑前!右手伸出,五指张开,然后——
狠狠握下!
“嗡——!!!”
长剑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长鸣!剑身上覆盖的灰尘瞬间被无形的剑气震散,露出寒光凛冽、锋芒逼人的剑体!蛰伏三年的寂灭剑意,如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疯狂涌入剑身!剑光暴涨,将昏暗的陋室映照得一片惨白!
李锈鸣握紧剑柄,感受着那血肉相连般的紧密联系,感受着剑身传来的、渴望杀戮与破灭的悸动!他灰蓝色的眼眸,倒映着冰冷的剑光,也倒映着西方那片被风沙与邪恶笼罩的戈壁!
没有言语。
没有迟疑。
他提剑,转身,大步走出陋室,走出陋巷,走向长安城西的城门!
暮色深沉,华灯初上。
一个身着粗布衣衫、却浑身散发着惨烈剑意的少年,提着一柄寒光四射的长剑,逆着归家的人流,沉默而决绝地,向西而行。
身影孤绝,剑光如霜。
目标——天竺!
目的——斩邪!破劫!救人!
红尘观剑三年,剑锋所指,终是情劫宿命!
蚀钉惊鸣,心血来潮,提剑西行,不问缘由!
九天之上,那双冰冷的银色眼眸,第一次……微微眯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