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黑风口的冷雾草,成了悬在我头顶的催命符。每月两次,我拖着这条该死的跛腿,像赴死一样踏入那片灰白的死亡雾瘴。毒蚊的嗡鸣是地狱的伴奏,每一次攀爬,脚踝处传来的钻心刺痛都在嘲笑我这具来自地球的、脆弱不堪的身体。那点“黑玉断续膏”的边角料,不过是陈砚吝啬的施舍,勉强维持着脚伤不恶化,却像一道沉重的枷锁,死死拖住我在泥潭里挣扎的步伐。

药圃里的活计也越发沉重。陈砚似乎发现我这个跛子杂役在伺候那些“脾气古怪”的药草上,确实有点歪打正着的本事。除了那株愈发妖异的蚀心兰,我又被指派去照料几株新面孔:叶片扭曲如鬼脸的“鬼面藤”,以及一碰就渗出无色汁液、散发微弱呜咽般气味的“哭魂花”。它们虽不如蚀心兰致命,却也个个娇贵难缠,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我知道,任何一株的损失,都足以让我万劫不复。

唯一的慰藉,是那本《外院百草图鉴》。它是我在绝望深渊里抓住的救命稻草,更是我识字的唯一课本。挑水时,我默记着水桶上模糊的刻痕;吃饭时,我用手指蘸着菜汤在破木桌上比划;夜深人静,我借着杂物间缝隙透入的微弱月光,或是手机那仅存**12%**电量发出的微光,一个字一个字地啃着图鉴上的图文。进展慢得如同蜗牛爬行。但渐渐地,“蚀心兰”、“鬼面藤”、“哭魂花”这些名字,以及它们旁边标注的“喜阴畏阳”、“惧水”、“忌金器触碰”等简单描述,在我眼中不再是完全陌生的鬼画符。我甚至尝试着去翻看那本《道基初解》,里面关于“源根”、“元炁”、“引炁淬体”的玄奥描述,在我磕磕绊绊的解读下,形成了一些模糊而充满个人臆测的理解。

这点脆弱的平静,在一个午后被彻底粉碎。

陈砚药圃深处,那株被单独圈养、叶片如七色琉璃般剔透的“七心海棠”幼苗,毫无征兆地开始枯萎,叶片卷曲焦黄,灵气逸散。陈砚的怒吼几乎掀翻了丹房的屋顶,所有杂役噤若寒蝉。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用神识粗暴地扫过药圃的每一寸土地,却一无所获,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废物!一群废物!连株草都看不住!”他的咆哮在药圃回荡,目光扫过瑟瑟发抖的杂役们,最终落在了角落那个正小心翼翼给鬼面藤松土的我身上。那眼神,充满了迁怒的火焰。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强迫自己冷静,将全部心神投入到眼前鬼面藤根部的土壤上。长期的劳作和地球带来的“细致观察”习惯,让我对土壤的细微变化异常敏感。就在我手指触碰到一处看似普通的泥土时,一种极其微弱的、不同于寻常土壤的松动感传来,伴随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冰冷的地气流动异常。

这感觉…很不对劲!像有什么东西在深处缓慢蠕动,贪婪地吸食着什么。

我猛地抬头,不顾陈砚那杀人的目光,嘶哑着嗓子喊道:“陈…陈丹师!这里!这下面的土…感觉不对!”

陈砚的怒喝戛然而止,狐疑地看向我指的地方。他几步跨过来,强大的神识再次凝聚,如同探针般刺向我所指的那一小片区域。片刻后,他脸色一变,冷哼一声,五指成爪,猛地插入泥土!

噗嗤!

几条通体灰黑、半透明、如同粗大蚯蚓般的生物被他硬生生从土里抓了出来,它们在陈砚手中疯狂扭动,口器开合,发出无声的嘶鸣。

“噬灵蚯!”陈砚咬牙切齿,眼中闪过一丝后怕。

危机解除,陈砚的怒火稍减,但看向我的眼神却更加复杂。他上下打量着我这个跛脚、苍老、浑身散发着药渣和泥土混合气味的杂役。观察力?一个凡人杂役的观察力?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哼,**王瘸子**,你这废物,眼睛倒是贼。”陈砚的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丝玩味,“可惜,空有这点小聪明,却是个注定烂在泥里的命根子。”他顿了顿,一个念头闪过,带着打发无聊和彻底掐灭妄想的恶意,“去,丹房后面库房最角落,有个落满灰的破石球,给老子搬出来擦干净。算你走运,今天让你这凡胎俗骨开开眼,见识见识什么叫‘仙凡有别’!省得你哪天不知天高地厚,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

我的心猛地一跳!石球?会是测源石吗?我强压下翻腾的激动和恐惧,拖着跛腿,艰难地走向那阴暗潮湿、蛛网密布的库房角落。果然,一个灰扑扑、毫不起眼、西瓜大小却异常沉重的石球躺在那里。我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连拖带拽,才将这沉重的“顽石”弄到丹房前的空地上,汗水早已浸透了我单薄的衣衫。

陈砚不耐烦地挥手,一股水流凭空出现,将石球表面的污垢冲刷干净,露出内里温润如玉的质地。

测源石!

“把手放上去!”陈砚命令道,嘴角挂着一丝等着看笑话的嘲弄。

我深吸一口气,带着巨大的忐忑和一丝源自地球灵魂深处的不甘,将那只布满老茧、灼伤和泥土的粗糙手掌,重重按在了冰凉的石球表面。

一秒…两秒…三秒…

测源石死寂一片,毫无反应。如同我按在了一块冰冷的顽铁上。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难道…真的什么都没有?

陈砚脸上的嘲弄几乎要溢出来。

就在这绝望的念头升起的刹那——

嗡!

测源石内部,极其短暂、极其微弱地,**爆发出几缕细若游丝、混乱纠缠的光芒!**

一道**细如发丝、带着毁灭气息的紫色电芒(雷)** 一闪而逝,紧接着是**一缕微弱到几乎看不见、却带着灼热感的暗红(火)**,以及**一抹极其黯淡、透着锋锐之意的金色(金)**!三色光芒如同风中残烛,甫一出现便相互干扰、激烈冲突,仅仅维持了不到半息的时间,便如同被一只无形大手掐灭,测源石瞬间重归死寂,仿佛刚才的异象只是幻觉。

“咦?”陈砚脸上的嘲弄僵住了,化为一丝真实的惊愕。他凑近测源石,仔细看了看,确认那光芒已彻底消失。

“哼!原来是**杂源根**!”惊愕迅速被更深的鄙夷取代,陈砚的声音如同冰锥刺入我耳中,“雷?火?金?乱七八糟!感应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三种属性搅在一起,相互冲突抵消,比最差的五行杂源根还不如!难怪刚才像死了一样!”他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指着我,“**王瘸子**,你这‘源根’不仅杂,还**乱**!雷灵根何等霸道暴烈?竟与火金混在一处?闻所未闻!简直是废柴中的废柴!**废源根!**”

“废源根?”我的心如坠冰窟,但内心深处,那短暂出现的三色光芒却像一道惊雷炸响!**我有!我真的有!雷、火、金!——难不成晚上手机玩多了?(有了金?),老是能被手机数据线莫名其妙电到。(有了雷?)那火总不能是小时候玩火老是尿床吧。

“知道为什么雷灵根通常都是‘异源根’单独存在吗?”陈砚的“科普”如同钝刀割肉,“就是因为它太霸道!与其他属性共存,只会压制得别人抬不起头,要么自己也被拖累成废物!你这倒好,雷火金搅成一锅烂粥,根本无法做到平衡。谁也别想出头!感应元炁?引炁入体?淬炼身体?做梦去吧!你这辈子能感应到一丝游离的元炁,都算老天爷瞎了眼!还想淬体?杂质?哼,我看你身体里堵的不仅是凡尘污垢,连你那点可怜的‘源根’都被堵死了!烂泥,永远扶不上墙!”

**‘废源根’…比伪灵根还不如…属性冲突…杂质堵塞…** 陈砚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我心头。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我淹没。但就在这无边的黑暗中,一个来自遥远地球的记忆碎片,如同微弱的星光,顽强地刺破了阴霾——

**韩立!《凡人修仙传》里的韩老魔!他不也是垃圾得不能再垃圾的“伪灵根”(五灵根)吗?真要论起来,我这“三系杂灵根”似乎还比他的“五系伪灵根”强那么一丝丝?虽然…韩立他有个逆天的掌天瓶小绿瓶…而我王子雨,只有一部快没电的破手机…**

这个念头荒谬又苦涩,带着强烈的自嘲,却像一根救命稻草,让我在窒息般的绝望中,硬生生吸进了一口带着铁锈味的空气。**别人能行…为什么…我就一定不行?** 我死死咬住下唇,压下翻腾的情绪,脸色灰败,眼神深处却燃起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

陈砚看着我“失魂落魄”、沉默不语的样子,觉得彻底断绝了我的妄想,心情反而舒畅了些。他像丢垃圾一样,从怀里摸出一卷薄得可怜、材质粗糙发黄、边缘磨损起毛的陈旧皮纸,随手丢在我脚边的泥地上。

“喏,赏你的!《引炁培元功》!”陈砚的语气充满了施舍和不屑,“外院杂役人手一本的破烂货!也就这种**毫无属性偏向、只求最基础引动元炁**的垃圾功法,才‘适合’你这种乱七八糟的废源根!练了也白练,顶多让你身体稍微结实点,少生点病,干苦力更有劲!省得哪天死在黑风口,老子还得找人替你收尸!”他嗤笑一声,“不过对你这种‘废源根’…嘿嘿,能练出点气感都算你祖上积了血德!别练得体内那点乱糟糟的源根冲突,把自己炸成一滩烂肉就行!以后药圃里那些需要‘细活’和‘死力气’的脏活累活,都归你了!滚吧!”

我几乎是扑了过去,不顾地上的泥泞,一把将那卷破旧的皮纸紧紧攥在手里。入手粗糙冰凉,却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引炁培元功》!无属性…也好!至少…至少不会让雷火金在我体内打架吧?** 我苦涩地想着,将皮纸珍而重之地塞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陈砚关于“杂质”和“源根堵塞”的恶毒话语,再次回响在耳边。

深夜,杂物间角落。

一天的劳作榨干了我最后一丝力气。肩膀酸痛,手臂灼痛,心神疲惫,脚踝处那永不消停的隐痛,如同无数条毒蛇啃噬着我的身体和精神。我拿出手机,屏幕亮起,刺眼的光芒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孤独。

**电量:10%。**

屏幕上,杨雨欣的笑容依旧温柔明媚,与这阴暗潮湿、散发着霉味的杂物间格格不入。这笑容是我沉沦中唯一的锚点。

我借着这微弱的光,颤抖着拿出那卷《引炁培元功》的破皮纸。上面的文字依旧晦涩,但经过这段时间的苦学,我已能勉强辨认出开篇的一些字句:“静心…凝神…感…身周…元炁…引…一丝…温养…”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

我拖着跛腿,艰难地盘膝坐在冰冷的草席上,姿势别扭而痛苦。我闭上眼,努力摒弃脑海中翻腾的杂念——陈砚的鄙夷、测源石的死寂与微光、韩立的“伪灵根”、杨雨欣的笑容、还有那无处不在的疲惫和疼痛。

按照法门所述,我尝试着集中全部精神,去“感受”身体周围所谓的“元炁”。

然而,这感觉虚无缥缈,如同要抓住流动的风。我根本不知道“元炁”是什么样子,该如何去“感”。身体的酸痛、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死死拖拽着我的意识,让我昏昏沉沉,难以真正静下心来。脚踝处的**隐痛和瘙痒**,更是如同无数细小的蚂蚁在啃噬,不断将我从那点可怜的专注中拉回现实。

我努力地想象,试图去“捕捉”空气中可能存在的某种“能量”。但回应我的,只有一片混沌的黑暗和身体内部传来的沉重麻木感。仿佛我整个人都被塞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铁罐子里,与外界彻底隔绝。那所谓的“元炁”,如同传说,遥不可及。

**元炁四层…洗净杂质…**

陈砚的话和《道基初解》里的描述,此刻如同冰冷的铁律,狠狠砸在我的认知上。**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天堑!比那“废源根”的判定,更加令人绝望的天堑!** 我连门都摸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我颓然睁开眼。汗水浸透了我的破衣,不是因为修炼有成,而是精神过度集中和绝望带来的虚脱。除了更加疲惫的身体和更加沉重的绝望,我一无所获。没有气感,没有暖流,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茫然和身体深处传来的、仿佛源自骨髓的沉重感。

窗外,冰冷的月光透过破洞洒下,映照着我苍白而布满汗水的脸。破碎的镜片后,我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充满了极度的疲惫和深不见底的绝望。然而,在那绝望的最深处,一点微弱的、因那测源石上短暂闪过的雷火金光芒而燃起的、因韩立“伪灵根”逆袭故事而强化的、为了杨雨欣而永不熄灭的**执念之火**,依旧在顽强地、倔强地闪烁着,如同狂风暴雨中随时可能熄灭,却始终不肯放弃的豆大烛光。

我死死攥紧了怀中那卷粗糙的皮纸,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废源根…韩立…杨雨欣…”** 破碎的词语在我干涩的喉咙里滚动,最终化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从灵魂深处挤出的嘶鸣:

**“爬…老子…也要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