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暮色四合,夕阳像一颗巨大的、流着蜜糖的橙子,沉沉地坠在西边的天际。金红色的光芒泼洒下来,将青石板铺就的小巷、两侧爬着藤蔓的老墙、以及许墨染家那栋带着小院的独栋老房子,都染上了一层温暖而怀旧的滤镜。

许墨染坐在自家小院的藤编秋千上,脚尖无意识地轻轻点着地面。秋千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在傍晚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院子里的老桂花树叶子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边,空气里隐约浮动着残留的、若有似无的甜香。

她的心却无法像这暮色一样平静。手机就放在膝头,屏幕暗着。距离她发出那个定位——“梧桐巷27号”——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一夜。没有回音,没有电话,只有一片令人心慌的沉默。仿佛那个承载了千言万语的定位信息,只是投入了深不见底的幽潭。

他……看到了吗?他会来吗?还是说,那个迟来的道歉和定位,终究无法跨越这漫长的七年时光和曾经深深的沟壑?

她忍不住望向院门口那扇虚掩着的、油漆有些剥落的木门。门外的巷子空荡荡的,只有夕阳拉长的树影,偶尔有邻居家归巢的鸟儿扑棱着翅膀掠过屋顶。

茶几上,那个承载着过去的旧盒子安静地敞开着,沐浴在夕阳里。里面的照片、票根、残破的手链……每一件都像一枚小小的钥匙,打开一扇扇尘封的记忆之门。高中篮球场上少年飞扬的衣角,深秋银杏林里他背着她时温暖宽阔的脊背……甜蜜的片段后,紧接着是分手时那段灰暗窒息的日子:药片的苦涩、被子里压抑的呜咽、窗外永无止境的阴雨……以及带来的迟到的、沉重的真相

懊悔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唐远……”她低低地、近乎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挥之不去的疲惫。那句“对不起”在心里翻腾了太久,沉甸甸地压着,却无处安放。

夕阳又下沉了一分,巷子里的光线变得更加柔和朦胧,长长的影子在地上交错。邻居家的炊烟袅袅升起,饭菜的香气飘散过来,隐约还能听到电视新闻的声音和孩子的笑闹。整个世界都在走向归途,只有她,像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一叶孤舟,在名为“等待”的海面上无依无靠地飘荡。

就在许墨染几乎要被这寂静的暮色和汹涌的回忆吞没,准备起身回屋的时候——

路灯昏黄的光晕在唐远高大的身影周围镶了一圈毛茸茸的金边,却照不进他眼底那片深潭。

他一步步走近,皮鞋踏在潮湿的青石板路面上,发出清晰到近乎冷酷的“嗒、嗒”声,每一步都像是精准地踩在许墨染早已乱成一团麻的心尖上。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小的、玻璃碴般的刺痛感。

他停在院门口,与她之间只隔着那道低矮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作用的木门。距离近得她能看清他深色衬衫领口一丝不苟的折痕,看清他下颌线绷紧的弧度,看清他喉结因为吞咽而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然后,他开口了。

“许墨染。”

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又像是长途跋涉后压抑着无数疲惫与风暴的喑哑。这三个字从他唇齿间清晰地吐出,带着一种久违的、沉甸甸的质感,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咚”地一声砸进许墨染死寂的心湖,瞬间激起千层浪!

她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指尖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那点尖锐的疼痛来维持摇摇欲坠的清醒。她强迫自己抬起头,视线却像受惊的蝴蝶,慌乱地掠过他挺括的肩线、紧抿的薄唇,最终……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

那眼神!

复杂得如同被飓风席卷过的深海。有长途奔波的倦怠,有近乡情怯的踟蹰,有浓烈到化不开的、沉甸甸的审视……然而,在那层层叠叠的情绪之下,最深处翻涌着的,却是几乎要溢出来的思念与一种让她心尖狠狠揪紧的心疼!那心疼如此赤裸,如此不加掩饰,像滚烫的烙铁,烫得她几乎要缩回目光。

“我回来了。”

又是四个字。比刚才更沉,更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也像一句迟到了七年的叹息,沉沉地落在两人之间狭窄的空气里。

“轰——”

许墨染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片空白,只剩下嗡鸣。所有的血液都冲向了脸颊,烧得她耳根滚烫,手心却冰凉一片。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粗糙的棉絮堵住,干涩发紧,只能发出一点短促的气音。

“哈…好…” 这两个音节破碎地挤出喉咙,带着她自己都觉得陌生的、近乎滑稽的腔调。她懊恼得想咬掉自己的舌头,眼神更加慌乱地四处飘移,就是不敢再落回他脸上。视线最终定格在他衬衫的第二颗纽扣上,仿佛那里有什么绝世难题需要解答。

“你…你怎么回了?” 她终于找回了舌头,语速快得像是在逃命,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轻颤,“有…有啥事情吗?是…是工作调动?还是…” 她的大脑一片混乱,搜肠刮肚地寻找着安全的话题,试图掩盖自己那几乎要破胸而出的心跳和无所适从。

一个荒谬的念头突然蹦了出来,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和担忧:“你身体怎么样?是不是…是不是生病了才回来的?” 问完她就后悔了,这问得是什么蠢话!可那双眼睛里刚刚一闪而过的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重,让她控制不住地往最坏处想。

空气再次陷入死寂。

许墨染能感觉到自己脸颊的温度高得吓人,她死死盯着那颗无辜的纽扣,恨不得地上裂开条缝让她钻进去。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害怕看到那里面的任何一丝情绪波动,无论是嘲弄、失望,还是……更多让她承受不住的心疼。

而唐远,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山峦。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勾勒出他比记忆中更加硬朗、也似乎承载了更多风霜的轮廓。他深邃的目光,如同无形的网,牢牢地、专注地笼罩着她。

那目光里没有回答她语无伦次问题的意图,也没有因为她愚蠢的关心而显露不耐。

只有思念,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夜色,无声地流淌,缠绕着她。

只有心疼,像最柔软的羽毛,却又带着千钧的重量,细细密密地拂过她苍白慌乱的脸颊,拂过她微微颤抖的肩膀,拂过她强装镇定却早已漏洞百出的灵魂。

他看着她,仿佛要将这七年的空白,用这沉沉的凝视,一寸一寸地填补回来。也仿佛,在无声地承受着,她此刻所有的不安、慌乱和笨拙的试探。

巷子里只剩下晚风拂过墙头野草的细微声响,和她自己那擂鼓般、怎么也压不下去的心跳,在死寂的暮色里,一声声,敲打着两人之间那道看不见、却仿佛横亘着千山万水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