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那带着孩童任性、却又字字千钧的口谕,如同滚烫的烙印,狠狠烫在了李福的心上,也砸碎了御膳房表面维持的、脆弱的平衡。
“专管朕的膳食……都归他做……一概不吃!”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沉重的石子,投入死水微澜的御膳房,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汹涌的暗流和冰冷的漩涡。王管事那张油光满面的胖脸,在听到张宏板着脸、原封不动转述的口谕时,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灰败如土。他堆满谄媚的笑容僵死在脸上,嘴角不自然地抽搐着,看向李福的眼神,从之前的刻意讨好,迅速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混杂着恐惧、嫉妒和怨毒的复杂情绪。李福不再是那个走了狗屎运、可以随意拿捏的小杂役了。他成了悬在御膳房所有人头顶的、一把随时可能落下的刀!皇帝的金口玉言,就是他的免死金牌,也是催命符——催的是别人的命!
“李……李公公!”王管事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腰弯得比平时更低,几乎要折断,“您……您看这……陛下如此看重,真是……真是天大的造化!天大的造化啊!”他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用袖子擦着额头上不断冒出的冷汗,“您……您看这差事……从何着手?库房的钥匙?还是需要添置什么?您尽管吩咐!尽管吩咐!”
李福站在王管事面前,身上依旧是那套灰扑扑的杂役太监衣裤,额角的伤口被粗布条包扎着,隐隐渗出血迹。他脸上没有任何得意之色,只有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静。他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目光:有惊惧,有探究,有赤裸裸的嫉妒,更有深藏其下的、冰冷的恶意。这间充斥着油烟、血腥和权力倾轧的巨大厨房,此刻比诏狱的牢房更让他感到窒息。他知道,从此刻起,他成了众矢之的。王管事的谄媚背后,是随时可能捅出的软刀子;那些沉默帮厨的眼神里,藏着无数个可能让他万劫不复的陷阱。
“王公公言重了。”李福的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刻意的谦卑,“奴才只是奉旨办差,不敢僭越。陛下日常所用,自有定例规制。奴才……奴才只需按例用心办差便是。库房钥匙,奴才不敢擅专,食材用度,也请王公公按例支应。奴才……只求一个清净的灶台,一隅容身之地,专心为陛下备膳。”
他姿态放得极低,话语里没有任何夺权的意思,甚至主动将物资调配的权力依旧让渡给王管事。这是在示弱,也是在自保。在这深宫里,骤然被捧上高位,却没有相应的根基和力量,无异于将自己放在火上烤。他需要时间,需要喘息,需要在这权力的绞肉机里,找到一丝生存的缝隙。
王管事浑浊的眼珠飞快地转动着,脸上的肌肉松弛了一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李公公太谦逊了!太谦逊了!您放心!您放心!灶台……后院最僻静那个单眼灶,以后就归您专用!库房……库房钥匙虽然还在咱家这里,但您需要什么,只需言语一声!咱家亲自给您送来!绝不敢耽误了陛下的膳食!”他拍着胸脯保证,语气热络,但眼神深处那抹算计和警惕,并未消散。
李福垂下眼,不再多言,只是微微躬身:“谢王公公照拂。”他知道,暂时的安稳,是用更大的危机换来的。
***
那处位于御膳房最偏僻角落的单眼小灶台,成了李福在紫禁城里唯一的堡垒。灶是新的,砌得还算规整。旁边堆着王管事“殷勤”送来的、品质尚可的柴薪和一应基本调料。地方狭小、简陋,但胜在无人打扰,与御膳房主体那热火朝天、却又暗流汹涌的喧嚣隔绝开来。
李福成了御膳房最特殊的存在。名义上,他依旧是个没有品级的小太监,但所有送往乾清宫东暖阁的膳食——无论是一碗清粥、一碟小菜、还是一块点心,都必须经由他这双沾满油烟的手。御膳房那些顶尖的御厨们,手艺再好,此刻也成了摆设。他们的眼神,如同淬了毒的针,隔着忙碌的人群,冷冷地刺向角落里的李福。嫉妒在沉默中发酵,怨恨在油烟里滋长。王管事虽然依旧挂着总管的名头,但谁都知道,真正决定谁能在御前露脸、甚至决定谁生谁死的,是角落里那个沉默寡言、额角带伤的小太监。
李福心知肚明。他谨小慎微,如履薄冰。每一道呈上去的食物,他都反复斟酌。不敢再轻易显露惊世骇俗的技艺,大部分时间只是循规蹈矩,在火候、调味、食材搭配的细微处,注入一点属于陈默的灵魂,确保味道始终在“好吃”与“不过分出格”之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他深知,过犹不及。锋芒太露,只会死得更快。
然而,平静的水面之下,是汹涌的暗礁。
这天午后,李福正守着砂锅,小心翼翼地煨着一盅给皇帝准备的莲子百合羹。火候是关键,需要文火慢炖,让莲子的清甜和百合的粉糯完全释放、交融。他全神贯注地盯着砂锅边缘微微冒起的蟹眼泡,不敢有丝毫分神。
一个穿着靛蓝色太监服、身形矮胖、脸上堆着谄笑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溜到了他的灶台边。是刘三儿,王管事的心腹之一,平日里负责采买些新鲜时蔬。
“李公公,忙着呢?”刘三儿的声音又尖又细,带着刻意的亲热,目光却像泥鳅一样在灶台上溜来溜去,“哟,给陛下炖羹呢?真香!您这手艺,真是没得说!”
李福眼皮都没抬,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本能地警惕起来。
刘三儿搓着手,凑得更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神秘感:“李公公,小的今儿个出宫采买,可得了件好东西!新鲜玩意儿!您掌掌眼?”说着,他从宽大的袖袋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拳头大小的东西。
油纸揭开。一股奇异的、混合着泥土芬芳和浓郁甜香的果味,瞬间弥漫开来!
那果子形状奇特,像一颗放大了数倍的桑葚,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凸起的柔软小刺,色泽呈现出一种妖艳的深紫红色,在午后略显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果肉饱满多汁,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流淌出甜美的汁液。
“这叫……红毛丹!”刘三儿献宝似的捧到李福面前,脸上带着夸张的兴奋,“南洋来的稀罕果子!据说在南洋,只有王公贵族才吃得上!小的费了好大劲儿,才从一个偷偷夹带私货的海商那儿弄来这么一颗!想着……想着陛下什么山珍海味没见过?这稀罕物儿,说不定能让陛下尝个新鲜,龙颜大悦呢!”他一边说,一边偷偷觑着李福的脸色,眼神里闪烁着算计的光。
李福的目光落在那颗色泽妖艳的红毛丹上,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南洋!又是南洋!海禁!违禁!刘三儿这哪里是献宝?这分明是递过来一把淬了剧毒的刀!让他亲手捧给皇帝!
他猛地抬头,冰冷的视线如同两道利刃,直刺刘三儿那双闪烁不定的眼睛!
刘三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凌厉目光看得心头一突,脸上的谄笑僵住了,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李……李公公?您……您这是……”
“刘公公。”李福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陛下的膳食,自有规制。来历不明、未经查验的南洋异物,岂能轻易呈于御前?”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颗红毛丹,语气森然,“更何况,此物形貌奇异,色泽妖艳,焉知无毒?焉知不是外邦妖物,意图不轨?!”
“毒?妖物?”刘三儿的脸瞬间白了,捧着红毛丹的手都开始哆嗦,“不……不可能!那海商说……”
“海商?”李福冷笑一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让附近忙碌的太监都能听到的严厉,“刘公公身为御膳房采办,竟敢私通不明海商,夹带违禁南洋海货入宫?还敢妄图献于陛下?!你好大的胆子!你这是要置陛下安危于不顾,置我御膳房上下于死地吗?!”
他的声音如同惊雷,在相对安静的角落炸开!瞬间吸引了附近所有太监的注意!一道道惊疑、恐惧、幸灾乐祸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
刘三儿彻底慌了神,捧着那颗红毛丹如同捧着烧红的烙铁,脸色惨白如纸,语无伦次:“不……不是……我没有……李公公冤枉啊!我……我只是……”
“来人!”李福根本不给他辩解的机会,厉声喝道。他必须快刀斩乱麻,将这祸水彻底泼出去,将自己摘干净!几个听到动静的粗使太监畏畏缩缩地围了过来。
“将此违禁之物,连同刘三儿!”李福指着那颗红毛丹和刘三儿,声音冰冷决绝,“即刻押下!交由王公公处置!并立即禀报提督东厂冯督公!御膳房竟有如此胆大妄为之徒,私带南洋妖物入宫,图谋不轨!请督公严查其同党,肃清宫禁!”
“李福!你血口喷人!”刘三儿吓得魂飞魄散,尖声嘶叫起来,想要扑上来,却被几个粗使太监死死按住。他看向李福的眼神,充满了怨毒和绝望。
李福面无表情,看也不看挣扎嘶喊的刘三儿,只是冷冷地转向那几个粗使太监:“还愣着做什么?等着同罪吗?!”
促使太监们一个激灵,再不敢迟疑,七手八脚地堵住刘三儿的嘴,像拖死狗一样将他连同那颗妖艳的红毛丹一起拖走了。角落里恢复了安静,但那种无形的、冰冷的恐惧,却比刚才更加浓重地弥漫开来。所有目睹这一幕的太监,看向李福的眼神,都带上了深深的敬畏和……恐惧。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小太监,下手竟如此狠辣果决!不动声色间,就将王管事的心腹刘三儿置于死地!
李福缓缓转过身,重新看向灶台上那盅微微冒着热气的莲子百合羹。他的手心一片冰凉,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衣衫。他知道,这一刀下去,彻底斩断了和王管事表面上的和平。他与御膳房旧势力之间的战争,已经无声地拉开了序幕。这潭浑水,他不想趟,却已被彻底卷入。
***
刘三儿和他那颗“南洋妖物”的下场,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御膳房激起的涟漪迅速被更大的漩涡吞噬。没有人再敢议论,但那股无形的压抑和恐惧,却像阴云般笼罩在每个人头顶。王管事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见到李福时,脸上的笑容更加谄媚,腰弯得更低,眼神却更加阴鸷,如同毒蛇潜伏在草丛。
李福的日子并未因此变得轻松。他成了真正的孤岛。除了每日必须的食材交接,几乎无人敢靠近他那方小小的灶台。连打水、劈柴这些粗活,他都不得不亲力亲为。暗处的绊子更是层出不穷:送来的食材里偶尔会混入腐烂的菜叶;柴薪里会夹着湿透无法点燃的木块;甚至有一次,他炖好的汤里,发现了几粒来历不明的、颜色可疑的沙砾……
他沉默地应对着,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过滤掉一切可能的危险。每一次备膳,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他变得更加沉默,眼神也更加沉静,沉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戒备和冰冷。他在等待。等待那个必然到来的、更大的风暴。他知道,王管事不会善罢甘休,冯保更不会忘记他。
风暴,在一个看似寻常的清晨,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降临。
李福正蹲在灶台边,仔细地清洗着几颗刚从库房领来、品相尚可的鲜嫩荠菜,准备为小皇帝做一道清爽的荠菜豆腐羹。初冬清晨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衣衫,冻得他手指有些发僵。
一阵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在御膳房内院冰冷的地砖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回响。这脚步声……李福的身体瞬间绷紧!冰冷!沉稳!带着一种特有的、属于东厂番役的铁血气息!
他缓缓站起身,擦干手上的水渍,转过身。
果然。
两个穿着深褐色锦袍、腰佩绣春刀、面无表情的东厂番役,如同两尊冰冷的铁塔,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狭窄的灶台前。他们身上那股浓重的、混合着血腥和铁锈的冰冷气息,瞬间驱散了清晨微薄的暖意。为首一人,目光如同鹰隼,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直直地锁定李福。
“李福?”声音如同生铁摩擦。
“奴才在。”李福垂首躬身,声音平静无波,心却沉到了谷底。该来的,终究来了。
“督公有令。”番役头目没有任何废话,声音平板地传达着来自深渊的意志,“三日后,卯时三刻,御马监草料场。督公要见你。”他顿了顿,那双冰冷的眼睛如同两把刮骨钢刀,在李福脸上缓缓扫过,补充了一句,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砸进李福的耳膜,“督公说了,让你带上‘治病’的本事。”
说完,两个番役不再看李福一眼,如同来时一般,转身,迈着沉重而规律的步伐,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御膳房内院弥漫的晨雾和油烟之中。留下那股刺骨的寒意,和一句如同死亡判决书般的冰冷传话。
李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初冬清晨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钻进他的肺腑,冻结了他的血液。
御马监草料场!那是东厂在紫禁城内的一个半公开的据点,靠近宫墙角落,偏僻荒凉。在那里“见面”,绝非什么好事!而“带上‘治病’的本事”……这看似古怪的要求,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李福脑海中所有的迷雾!
冯保!他什么都知道了!他查清了诏狱里那个荒诞“托梦”的谎言,更看穿了刘三儿献上红毛丹背后的试探和杀机!他隐忍不发,如同盘踞在阴影中的毒蛇,只是在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一个能让他亲手、彻底碾碎这只蹦跶的蝼蚁的时机!那句“治病”,是赤裸裸的嘲弄和威胁!是在告诉他:你的那点小把戏,在我眼里不过是跳梁小丑!现在,你的“病”该“治”了!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李福!比在诏狱面对冯保时更甚!这一次,没有小皇帝的“汤没喝完”,没有突如其来的“圣旨”救命!只有赤裸裸的死亡邀约!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低下头,看向自己那双因为常年劳作和冰冷井水浸泡而布满细小裂口和冻疮的手。这双手,曾经握过米其林三星的奖章,如今却沾满油烟和泥污,即将握住通往地狱的门票。
三天。只有三天。
他需要“治病”的本事?好!那就给他“治病”!
李福缓缓抬起头,望向御膳房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压抑的天空。那双沉寂如古井的眼眸深处,那丝属于陈默的、属于顶级厨师灵魂深处的疯狂火焰,再一次,如同濒死的星辰,在无边的冰冷和黑暗中,倔强地、孤注一掷地燃烧了起来!
他不再看那盆洗了一半的荠菜,转身,大步走向堆放食材的角落。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在那些最普通、甚至被嫌弃的食材上飞速掠过——几块颜色深沉的陈皮?一小包颜色灰白、带着土腥气的茯苓?角落里被遗忘的、干瘪发黑的乌梅?还有……瓦罐里那深褐色的、气味霸道的陈醋!
没有珍稀食材,没有时间准备。他只有这些最寻常、甚至“低贱”的东西。
陈皮理气化痰,茯苓健脾利湿,乌梅生津敛肺,陈醋酸涩收敛……这些寻常药材,亦是厨房里不起眼的“调味品”。它们的组合,能碰撞出什么?
一个近乎疯狂、却又带着一线生机的念头,如同黑暗中迸溅的火花,在他脑中骤然成形!
他需要一碗汤!一碗能“治病”的汤!一碗能堵住冯保那张嘴、甚至可能……撬开一线生机的汤!
李福猛地抓起一块干硬的陈皮,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冰冷的灶台边缘硌着他的腰,却无法熄灭他眼中那簇疯狂燃烧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