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上你的‘病’,走。”
冰冷的声音如同生铁摩擦,不带一丝感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如同拖拽死物般的命令。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钉入李福残破的耳膜,也钉穿了他刚刚因“地涌金莲”发芽而燃起的、微弱的希望火苗。
冯保的人!终究还是来了!
李福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冰水彻底浇透,从里到外瞬间冻结!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残存的意识,连腰臀处那剧烈的钝痛似乎都暂时麻木了。他蜷缩在冰冷腥臭的草棚角落,沾满污泥血污的脸埋在臂弯里,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三天!仅仅三天!冯保根本没有给他“养病”的时间!那句“带上你的‘病’”,是赤裸裸的嘲弄和死亡邀约!
两个东厂番役如同冰冷的石像,矗立在草棚门口惨淡的晨光里,没有任何催促,但那无形的、如同实质的杀意,比兽苑的寒风更刺骨百倍。空气中浓重的野兽腥臊味混合着铁锈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李福的胸口,几乎让他窒息。
兽苑管事太监早已吓得躲得远远的,几个粗使杂役更是缩在兽栏后面,连头都不敢探出来。
没有选择。没有退路。
李福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器般,从冰冷的地面上撑起身体。每一次微小的动作都牵扯着腰臀处破碎的血肉,带来一阵剧烈的抽搐和眩晕。额角崩裂的伤口在冷风中隐隐作痛。他挣扎着,踉跄着,试图站直那瘦弱却已伤痕累累的脊梁。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闷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溢出。
门口的两个番役依旧面无表情,如同看着一场无聊的默剧。为首那人只是冷冷地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跟上。
李福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挪,每一步都踏在虚空中,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恐惧深渊。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剩余的金莲残片,接着又几乎是出自本能地回头看了一眼草棚墙角——那片他刚刚埋下希望、此刻已冒出两片微小翠绿嫩芽的泥土。
“地涌金莲”……它才刚刚开始新生……
巨大的绝望和不甘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但他不敢停留,只能艰难地转过身,一步一步,朝着那两道象征着死亡和终结的深褐色身影走去。
***
御马监草料场。
依旧是那片荒凉、萧瑟、被遗忘的角落。巨大的草料垛在冬日灰白的天空下如同沉默的坟茔。寒风卷起干燥的草屑和尘土,发出呜呜的哀鸣。空气里弥漫着牲口粪便、干草腐烂和泥土灰尘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浑浊气味。
但这一次,草料场上不再空旷死寂。
几匹瘦骨嶙峋的御马被拴在远处的木桩上,不安地甩着尾巴。而在场地中央,靠近那几间低矮土坯房的地方,却多了一些东西。
一张粗糙的原木方桌,两把长条木凳。桌旁,立着一个半人高、用黄泥和石头临时垒砌的……土灶?灶膛里塞着干柴,此刻正熊熊燃烧着,橘红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灶口上方架着的一个巨大、厚重的……铁锅?
锅是新的,黑沉沉的,锅沿粗糙,甚至能看到铸造留下的毛刺。此刻,锅底被烈火灼烧得微微发红,一股灼人的热浪向四周扩散,与草料场的寒冷形成诡异的对比。
冯保,依旧穿着那身毫不起眼的深灰色细棉布直裰,背对着门口,面朝着土坯墙壁上那个连接着隔壁马厩的方形孔洞。他微微佝偻着腰,如同融入阴影的石像,散发着冰冷死气。那股无形的威压,比上次更加沉凝、更加令人窒息。
而这一次,方桌上,不再是空无一物。桌面上,散乱地摆放着几样东西——
一大块颜色深红、纹理粗糙、还带着可疑暗色血渍的生马肉。几根沾着泥土、蔫头耷脑的胡萝卜。几颗表皮干瘪发皱的老姜。一把干瘪发黑、如同枯枝般的陈皮。一小块颜色灰白、带着浓重土腥气的茯苓。一小包干瘪发黑、酸气刺鼻的乌梅。还有……一个敞着口的粗布袋,里面是颜色浑浊、颗粒粗大的劣质粗盐!
这些食材,与其说是烹饪的原料,不如说是……垃圾!是牲口食槽里挑出来的边角料!是御膳房最底层杂役都不会碰的秽物!
它们被随意地、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侮辱,丢在粗糙的木桌上。生马肉的血腥气、胡萝卜的土腥味、陈皮的苦涩辛香、茯苓的土腥、乌梅的酸腐……混合着灶火的热浪和草料场的污浊气息,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复杂而怪异的味道。
李福被两个番役粗暴地推到方桌前。他踉跄着站稳,目光扫过桌上那堆不堪入目的“食材”,又扫过那个燃烧着熊熊烈火的简陋土灶和巨大的新铁锅,最后落在冯保那深灰色、如同凝固阴影的背影上。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冯保……这是要做什么?让他用这些垃圾……在众目睽睽之下……“治病”?!
“督公。”番役头目对着冯保的背影,声音平板地禀报,“人带到了。‘病’……也带来了。”
冯保没有回头。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然后,他那毫无温度的声音,如同冰窟里吹出的阴风,在这诡异的气氛中响起,清晰地传入李福耳中:
“李福。咱家听说,你这‘病’……需要‘食补’?”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的冰冷,“巧了。咱家这儿,正好有些‘补品’。灶,也给你架好了。”
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那张白净无须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如同刷了一层冷硬的白霜。深陷的眼窝里,目光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冰湖,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能将人灵魂都冻结的漠然。那目光落在李福身上,如同在打量一件没有生命的工具。
“就用这些东西。”冯保的下巴朝着桌上那堆“垃圾”微微扬了扬,语气平淡无波,却字字如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残酷,“给咱家……也给你自己,补一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个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土灶和巨大的新铁锅,声音陡然变得更加森寒,如同淬了毒的冰凌:
“咱家就在这儿看着。看着你这双手……如何化腐朽为神奇。”他深陷的眼窝里,冰封的目光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毒蛇审视猎物般的嘲弄,“开始吧。”
命令下达,如同死刑判决!
李福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屈辱如同猛烈的洪水一般涌上心头,瞬间淹没了他!他看着桌上那堆散发着怪味的“食材”,看着那个被烈火灼烧得发红的巨大铁锅,又看看冯保那双深不见底、如同深渊般的眼睛……
用这些垃圾……在冯保面前……“化腐朽为神奇”?这哪里是考验?这分明是赤裸裸的羞辱!是猫捉老鼠般的戏弄!是逼他在绝望中崩溃!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沾满血污的衣衫。腰臀处的剧痛因为极致的紧张而变得更加尖锐。手指因为恐惧和寒冷而剧烈颤抖。他能感觉到周围那些东厂番役冰冷的目光,如同无数根钢针扎在他的背上。
怎么办?拒绝?立刻就会被当成废物拖走,下场比隔壁马厩里那些无声无息的“材料”更惨!接受?用这些垃圾做出能“治病”的东西?这根本是痴人说梦!
就在这极致的恐惧和绝望中,那株在兽苑草棚墙角顽强冒出嫩芽的“地涌金莲”,如同黑暗中的一道微光,瞬间划过他混乱的脑海!
“地涌金莲”……至阴至寒至纯……冰封躁火,滋养生机……
一个近乎疯狂、却又带着一线渺茫生机的念头,如同黑暗中迸溅的火星,在他脑中骤然成形!
他不再看冯保,不再看那些冰冷的番役。他猛地低下头,沾满污泥血污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死死地盯着桌上那堆“垃圾”,如同最饥饿的猛兽盯上了猎物!眼中那簇属于陈默的、属于厨师灵魂深处最疯狂的火焰,再一次,在无边的冰冷和屈辱中,倔强地、孤注一掷地燃烧了起来!
好!你要看“化腐朽为神奇”?那就让你看!
啪!
李福动了!
他不再犹豫,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操控,又像一个在绝境中爆发出所有潜能的困兽!动作迅疾、稳定、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效率!
他一把抓起桌上那块颜色深红、纹理粗糙、还带着暗色血渍的生马肉!没有清洗,没有剔除筋膜!他抄起桌上那把用来劈柴的、刃口粗糙甚至有些卷刃的短柄手斧!
咚!咚!咚!
沉重而沉闷的剁击声骤然响起!如同敲响了地狱的丧钟!李福用尽全身力气,双手紧握斧柄,疯狂地剁向那块坚韧的生马肉!每一次斧刃落下,都带着一种发泄般的、孤注一掷的力量!粗糙的斧刃深深陷入坚韧的马肉纤维中,发出令人牙酸的撕裂声!肉块被粗暴地斩开、剁碎!暗红的肉糜和可疑的筋膜碎屑四处飞溅!浓烈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瞬间弥漫开来!
他不管不顾!继续疯狂地剁!将那块马肉剁成一堆粘稠、暗红、混杂着碎骨和筋膜的肉糜!
接着,他抓起那几根沾着泥土、蔫头耷脑的胡萝卜!没有削皮,没有切块!直接用那沾满血污肉糜的斧背,狠狠砸下!
咔嚓!噗嗤!
胡萝卜被砸得稀烂!橘红色的汁液混合着泥土飞溅而出!
然后是那几颗干瘪发皱的老姜!同样被斧背砸烂!辛辣刺鼻的姜味混合着血腥和土腥,形成一股更加怪异的味道!
最后,他抓起那把干瘪发黑、如同枯枝般的陈皮,还有那块颜色灰白、土腥气浓重的茯苓,以及那一小包酸气刺鼻的乌梅!全部投入那堆被他剁砸得稀烂、混合着泥土、汁液、血污的、如同呕吐物般的“肉糜”之中!
做完这一切,李福端起那堆散发着令人作呕气息的、粘稠污秽的混合物,看也不看,如同倒垃圾一般,全部倾倒入那个被烈火灼烧得底部已经微微发红的巨大铁锅中!
嗤啦——!!!
一声惊天动地的、如同冷水泼入滚油般的巨响!
粘稠污秽的混合物接触到滚烫的锅底,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油烟和水汽!肉糜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胡萝卜的甜腻味、姜的辛辣、陈皮的苦涩、茯苓的土腥、乌梅的酸腐……在高温的催化下,如同被释放的妖魔,轰然炸开!混合成一股无法形容的、极其复杂、极其怪诞、甚至带着强烈刺激性、令人闻之欲呕的恐怖气息!这气息霸道地冲散了草料场的牲口臭味,弥漫在寒冷的空气中!
“呕……”旁边一个定力稍差的番役,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气味冲得脸色发白,忍不住干呕了一声,连忙捂住口鼻后退。
连那些被拴着的御马,都因为这刺鼻的气味而烦躁不安地嘶鸣起来,用力扯动着缰绳。
冯保依旧背对着众人,面朝着墙壁上的孔洞。但他那深灰色的身影,在浓烈的油烟和水汽中,似乎极其轻微地僵了一下。深陷的眼窝里,冰封的目光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地波动了一下。
李福却充耳不闻!他如同最专注的工匠,死死盯着锅中那翻滚的、如同地狱熔岩般的污秽混合物!他抄起一把巨大的、边缘粗糙的木铲,用尽全身力气,在滚烫的锅中疯狂地翻炒、搅拌!
动作大开大合!每一次铲起、翻动,都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力量!粘稠的混合物在滚烫的锅底被反复碾压、灼烧!发出噗噗的、如同血肉被煎烤般的恐怖声响!颜色变得更加深暗、粘稠!散发出的气味也更加浓烈、更加令人作呕!
汗水如同小溪般从李福的额头上淌下,混合着额角崩裂流下的鲜血,在乌黑的脸上冲出几道狰狞的沟壑。腰臀处的剧痛如同附骨之蛆,但他浑然不觉!眼中只有那口翻滚着污秽的巨锅!只有那疯狂燃烧的灶火!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翻炒声和恐怖的气味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锅中的混合物已经彻底失去了水分,变成了一堆深褐色、如同焦炭般、散发着浓烈焦糊味和难以形容怪味的粘稠糊状物!
李福的动作终于慢了下来。他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那怪诞的气息。他放下沉重的木铲,目光扫过桌上仅剩的几样东西——那一小包劣质粗盐,还有……角落里一小罐颜色浑浊、散发着浓烈酸腐味的……陈醋?
他没有任何犹豫。抓起那一小包粗盐,看也不看,如同撒沙土般,将大半包都粗暴地撒入锅中那堆深褐色的糊状物里!接着,毫不犹豫地捧起那罐浑浊的陈醋,汩汩地倾倒了小半罐进去!
嗤啦——!
又是一阵剧烈的反应!盐粒的咸涩和陈醋的酸冽霸道地加入,与锅中那复杂到极致的怪味再次碰撞、融合!一股更加浓烈、更加刺激、更加令人无法忍受的、如同腐烂发酵了百年的地狱浓汤般的恐怖气息,轰然爆发!瞬间席卷了整个草料场!
“呕……咳咳咳……”这次连那个番役头目都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发青,连连后退!
冯保那深灰色的背影,在浓烈到几乎实质的恐怖气味冲击下,终于……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了过来!
那张万年冰封的白净脸庞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眉头紧紧地蹙成了一个死结!深陷的眼窝里,那冰封的目光不再是纯粹的漠然,而是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甚至是……一丝被这极致怪诞和污秽所冲击到的……生理性厌恶?!
他死死地盯着那口依旧在咕嘟冒泡、散发着如同实质般恐怖气息的巨大铁锅!盯着锅底那堆深褐色、粘稠如泥、不断翻滚着气泡的……东西!
李福却在这时,猛地抬起了头!
他沾满血污污泥的脸上,因为剧烈的翻炒和灶火的烘烤而一片乌黑,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一种在绝境中被逼到极致、反而彻底抛开生死、只剩下孤注一掷的疯狂!
他不再看冯保,不再看任何人。他伸出那双沾满污秽、指甲翻裂、却异常稳定的手,拿起一个巨大的、边缘粗糙的陶土海碗!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欲绝、如同见鬼般的目光注视下——
李福猛地将陶土海碗伸入那口翻滚着恐怖“浓汤”的巨大铁锅中!
滚烫、粘稠、深褐色、散发着无法形容怪诞气息的“浓汤”,被舀起满满一大碗!
他端着那碗如同地狱熔岩般滚烫、散发着致命气息的“东西”,猛地转过身!
不再是卑微的低头,而是挺直了那伤痕累累却异常坚韧的脊梁!目光如同两道燃烧的火焰,直直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和挑衅,迎向冯保那双充满了惊愕和厌恶的眼睛!
他端着碗,一步一步,踏着草料场冰冷的泥土,朝着冯保走去!每一步,都踏在众人如擂鼓般的心跳上!
直到在冯保面前一步之遥站定!
李福双手将那碗翻滚着恐怖气泡、散发着地狱气息的“浓汤”,高高举起!如同捧着献祭给死神的贡品!声音因为极致的嘶吼而沙哑变形,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喷涌而出的岩浆:
“督公!您要的‘食补’!”
“此羹无名!乃集万秽之精!聚百苦之粹!”
“以血肉为引(马肉)!以地脉为基(胡萝卜)!以辛烈破关(姜)!以陈苦涤荡(陈皮)!以厚土固本(茯苓)!以酸涩归藏(乌梅)!”
“烈火熬其形!粗盐定其魄!陈醋通其幽!”
他死死盯着冯保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眸,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和宣告:
“此羹,可涤荡脏腑积秽!可镇压神魂躁动!可贯通阴阳关窍!可令朽木回春!可令顽石开悟!”
“督公!请——趁热——品鉴!”
最后一个字落下,如同惊雷炸响!李福双手稳稳地、将那碗翻滚着深褐色恐怖气泡、散发着如同实质般死亡气息的“万秽羹”,奉到了冯保的鼻尖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