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兽苑的寒风,如同裹挟着冰碴的鞭子,抽打在李福单薄破烂的衣袍上。他蜷缩在冰冷刺骨的草棚角落,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腰臀处那深入骨髓的钝痛,喷出的白气在惨淡的晨光中迅速消散。然而,此刻充斥他内心的,并非身体的痛苦,而是比兽苑寒风更刺骨的恐惧!
东厂番役那冰冷如铁的声音,如同丧钟在耳边敲响:“督公有令。三日期限已到。督公要见你。带上你的‘病’,走。”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李福!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他想挣扎,想求饶,但在那两个如同铁塔般矗立、散发着浓重血腥气的东厂番役面前,任何反抗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一只冰冷如铁钳般的手掌,毫不留情地抓住了他瘦弱的胳膊。巨大的力量传来,将他如同拎小鸡般从冰冷的地面上粗暴地拽了起来!
“呃啊——!”腰臀处被撕裂的剧痛如同电流般瞬间传遍全身!李福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惨嚎,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昏厥过去!额角旧伤崩裂的疼痛反而显得微不足道。
“磨蹭什么!”番役的声音冰冷刺骨,没有丝毫怜悯。另一只同样冰冷的手掌抓住了他的另一边肩膀。两个番役如同拖拽一袋没有生命的货物,架起浑身瘫软、剧痛抽搐的李福,迈开大步,踏着兽苑冰冷坚硬、混杂着兽粪和泥土的地面,朝着那片象征着死亡与终结的御马监草料场拖去!
寒风在耳边凄厉地呼啸。沿途猛兽的嘶吼声、铁链的哗啦声,此刻都成了地狱的伴奏。身体被拖拽摩擦,每一次颠簸都带来钻心的剧痛。李福的意识在剧痛和恐惧的深渊边缘沉浮,视线模糊,只能看到两侧飞速倒退的、冰冷的兽栏铁栅和荒凉的枯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是一个时辰。当那熟悉的、浓烈的干草和牲口粪便混合的浑浊气味,以及那股若有若无、却深入骨髓的铁锈血腥味再次涌入鼻腔时,李福知道,到了。
御马监草料场。依旧是那片荒凉、被遗忘的角落。巨大的草料垛在寒风中沉默矗立,如同巨大的坟茔。几间低矮破败的土坯房,如同蛰伏在阴影中的怪兽。
他被粗暴地拖拽着,穿过空旷的草料场,踏过冰冷坚硬的地面,最终,被狠狠掼在那间最大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土坯房门口!身体撞击在冰冷粗糙的门框上,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督公,人带到了。”番役冰冷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
门内,没有任何回应。只有一片深沉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李福蜷缩在冰冷肮脏的门槛旁,额头抵着粗糙的泥地,身体因为剧痛和极致的恐惧而剧烈颤抖着。冷汗混合着血污和泥土,糊满了他的脸。他死死咬着牙关,不敢发出一丝呻吟,生怕惊扰了门内那片深不可测的黑暗。
时间在令人心胆俱裂的等待中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寒风卷起草屑,发出呜呜的哀鸣。李福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如同垂死的鼓点。
终于。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鬼魅叹息般的门轴转动声。
沉重的、布满虫蛀痕迹的木门,被从里面缓缓拉开了一条缝。
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陈旧牲口气味、干草霉味以及……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沉淀了无数血腥秘密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压得李福几乎窒息!
门缝里,没有灯光。只有一片深沉的黑暗。一个穿着深灰色细棉布直裰的身影,如同融入黑暗的深渊,静静地坐在房间中央那张粗糙的原木方桌旁。依旧是背对着门口,面朝着墙壁上那个连接着血腥马厩的方形孔洞。
冯保。
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一丝动作。但那无形的、如同山岳般沉重的威压,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宣告着他的存在,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李福的咽喉!
李福的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要碎裂开来。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意识!他想伏地求饶,想辩解,但喉咙像是被无形的冰块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死死地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感受着那刺骨的寒意和深入骨髓的绝望。
就在这时——
“咳……咳咳……呃……”
一阵极其压抑、却又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声,毫无预兆地从门内那片黑暗中爆发出来!
是冯保!
那咳嗽声是如此猛烈!如此痛苦!仿佛要将整个肺腑都咳出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破败风箱般的嘶哑喘息!与他平日里那冰冷平稳、毫无情绪起伏的形象,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反差!
李福的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地抬起了糊满血污的脸,惊骇欲绝地望向门内那片黑暗!冯保……在咳嗽?而且咳得如此……剧烈痛苦?这……这怎么可能?!
咳嗽声持续着,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痛苦!伴随着沉重的、如同溺水般的喘息!那声音透过门缝,清晰地传出来,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虚弱和……挣扎?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正死死扼住他的喉咙!
“噗——!”
一声沉闷的、如同重物落地的声音!
紧接着,一股极其浓烈、令人作呕的、混合着铁锈甜腥和腐败气息的味道,如同实质的毒雾,猛地从门缝里弥漫出来!瞬间压过了干草和牲口的臭味!
是血!而且是……大量的、带着腐败气息的污血!
李福的心脏骤然停跳!瞳孔因为极致的震惊而急剧收缩!冯保……咳血了?!而且这血的味道……如此污浊腥臭?!
门内,那剧烈的咳嗽和喘息声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一种如同破风箱般、极其艰难的、断断续续的吸气声。死寂重新笼罩,但这死寂中,却弥漫着一种更加令人窒息的、垂死的挣扎气息!
冯保的身影,在那片深沉的黑暗中,极其轻微地、却又无法抑制地晃动了一下。他那挺直的、如同标枪般的背脊,第一次,在李福的眼中,显出了一丝……佝偻?一丝无法掩饰的……虚弱?!
就在这时!
“督公!督公您怎么了?!”一个惊慌失措、带着哭腔的尖利声音,猛地从草料场另一侧的阴影里响起!
李福猛地转头!
只见一个穿着靛蓝色太监服、身形矮胖的身影,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猛地从一堆草料垛后窜了出来!正是王管事!他那张油光满面的胖脸上,此刻写满了极致的惊惶和一种……病态的狂喜?!他一边朝着土坯房狂奔,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着:
“快来人啊!督公不好了!李福!一定是李福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他怀恨在心!他……他下毒!他要谋害督公!快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王管事的嘶喊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引爆了死寂的草料场!几个原本隐藏在阴影里的东厂番役如同鬼魅般现身!冰冷的目光如同利刃,瞬间锁定了蜷缩在门口、浑身血污的李福!腰间的绣春刀已然半出鞘,闪烁着致命的寒光!
下毒!谋害督公!
这罪名,足以将他千刀万剐!诛灭九族!
巨大的危机如同泰山压顶!李福的脑中一片空白!王管事的栽赃如此恶毒!如此致命!而此刻冯保的突然发病咳血,更是将这盆污水彻底坐实!百口莫辩!
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立判之际!
李福那因为极致的恐惧和剧痛而混沌的脑中,那株在兽苑角落里顽强生长的“地涌金莲”,那两片在寒风中微微舒展的翠绿嫩芽,如同黑暗中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所有的迷雾!
“病”!冯保的“病”!那沉积在脏腑深处、如同附骨之蛆的“思虑伤脾”之症!那被权欲和杀戮淤塞的、燥火灼烧的沉疴!此刻,终于爆发了!而且来势汹汹,已然伤及肺腑,咳出如此污浊腥臭的败血!
机会!唯一的机会!一个疯狂到极致的念头,如同火山岩浆般在李福濒临崩溃的脑海中轰然爆发!
他不再犹豫!不再恐惧!求生的本能和属于顶级厨师灵魂深处的孤注一掷,在这一刻彻底点燃!他猛地从地上弹起!不顾腰臀处传来的、几乎要将身体撕裂的剧痛!如同扑向猎物的困兽,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朝着那扇敞开的门缝——
冲了进去!
“拦住他!”王管事惊骇欲绝的尖叫声在身后响起!
但李福的速度太快!太决绝!在几个东厂番役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如同炮弹般撞开了门缝,踉跄着扑进了那片充斥着浓重血腥味和死亡气息的黑暗之中!
土坯房内,光线昏暗。只有墙壁高处气窗透进的惨淡天光,勉强勾勒出桌椅的轮廓。
冯保依旧坐在那张粗糙的木凳上,背对着门口,身体却无法控制地剧烈佝偻着,微微颤抖。深灰色的直裰前襟,沾染着一大片刺目的、深褐色的污渍——那是刚刚咳出的、散发着浓烈腐败腥臭的污血!他一只手死死捂着自己的嘴,指缝间依旧有暗红色的液体渗出。另一只手则死死地抓着桌沿,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那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艰难喘息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格外……虚弱!
李福扑倒在地,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他顾不上看身后追进来的、杀气腾腾的东厂番役和王管事那怨毒惊骇的目光。他的眼睛,如同最精准的探针,死死地、不顾一切地钉在冯保那剧烈颤抖、咳血佝偻的背影上!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欲绝、如同见鬼般的目光注视下——
李福猛地抬起自己那只沾满血污污泥、却依旧死死攥成拳头的手!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如同要将自己的灵魂都挤压出来一般,朝着冯保的方向,嘶声吼出那个名字!那个凝聚了他所有生机和希望的名字!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孤注一掷的疯狂力量!
“地——涌——金——莲——!”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充斥着血腥和死寂的土坯房里轰然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