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精舍内,死寂如同凝固的冰层。檀香袅袅,却压不住那弥漫的、混合着血腥、污泥恶臭与剧毒清香的诡异气息。李福瘫软在地毯上,如同被抽去骨头的皮囊,只剩下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证明他尚未完全咽气。他最后的嘶喊——“那泥……能泡……那草……毒……就没了!”——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冯保幽深的心湖中激起了滔天巨浪,余音久久不散。

荒谬!这是冯保脑海中第一个念头。用那腌臜之地、混杂着粪尿蛆虫的恶臭污泥,来化解这纯净奇珍中暗藏的阴险剧毒?这简直是对他智商的侮辱!是对东厂督公无上威权的亵渎!

然而……矮几上那无声陈列的“证物”却冰冷地提醒着他:那片被污泥覆盖后显露出狰狞毒纹的瓣片,是铁一般的事实!李福在濒死之际、在他那洞悉人心的目光逼视下,吼出的答案,指向了兽苑最污秽的角落,没有任何犹豫和修饰,只有最原始、最肮脏的真相!

愤怒、猜疑、后怕、以及一丝被这离奇现实冲击的荒谬感,在冯保心中疯狂翻搅。他那双深陷冰眸中的寒光,如同风暴前夕的闪电,明灭不定。他搭在膝上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捏得发白,骨节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老何。”冯保的声音终于响起,嘶哑依旧,却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奴才在!”侍立一旁的老太监何秉笔立刻躬身,声音带着十二万分的谨慎。

“去。”冯保的视线,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地上昏迷的李福,最终定格在矮几上那撮黑色的污泥上。“照他说的。兽苑草棚,西南角靠墙根,最湿最臭那块石头底下。取泥。新鲜的。”他顿了顿,补充道,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再取一片……新鲜的‘地涌金莲’。连根,带泥,封好。本督……要亲眼看着。”

“奴才遵命!”何秉笔没有丝毫迟疑,立刻领命,转身快步离去,动作迅捷无声,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

精舍内再次陷入死寂。冯保缓缓闭上眼睛,靠在暖榻的软枕上,胸膛微微起伏。他看似在闭目养神,但紧抿的唇线和眉宇间那道深刻的褶皱,暴露着他内心汹涌的惊涛骇浪。那几片纯净翠绿却暗藏杀机的瓣片,那撮污秽不堪的污泥,还有地上那滩散发着血腥和死亡气息的“活证物”……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他无法理解、却又无法忽视的悖论。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缓慢流逝。暖榻上的冯保纹丝不动,如同石雕。地毯上的李福气息微弱,如同风中残烛。只有鎏金火盆中银霜炭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香炉里袅袅升起的檀香烟线,在昭示着时间的流动。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极其轻微却清晰的脚步声。何秉笔回来了。他身后跟着两个气息沉稳的内侍,一人捧着一个用油纸仔细封好的陶罐,罐口还用蜡密封得严严实实;另一人则捧着一个同样密封的玉盒,透过半透明的盒壁,隐约可见里面盛放着湿润的泥土和一株带着新鲜断口、深翠欲滴的完整“地涌金莲”,根须上还沾着黑色的湿泥。

“督公,取来了。”何秉笔躬身禀报,声音压得极低。

冯保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冰眸深处,翻腾的巨浪似乎平息了一些,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暗和一丝……被强烈求知欲驱动的冰冷专注。

“打开。”他言简意赅。

何秉笔亲自上前,动作极其小心地揭开了陶罐的油纸封口和蜡封。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动物粪便、腐败草根、沤烂污泥和刺鼻氨水味的恶臭,瞬间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精舍内每一个人的鼻腔里!侍立的内侍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强忍着没有后退。连何秉笔这等老成持重之人,眉头也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这味道,比李福身上带来的更加原始、更加污秽!正是兽苑草棚西南角最深处、最肮脏的淤泥!

冯保的鼻翼微微翕动,深陷的眼窝里没有任何厌恶,反而闪过一丝奇异的亮光。他挥了挥手,示意将陶罐放在矮几旁的地上。

接着,何秉笔又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个玉盒。一股截然不同的、纯净清冽如同高山冰雪、又带着浓郁草木生机的气息,瞬间冲淡了部分恶臭。盒中,湿润的黑泥包裹着一株完整的“地涌金莲”,翠绿的肉质瓣片饱满欲滴,断口处渗出晶莹的汁液,根须细密,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

冯保的目光在玉盒中那株纯净的奇珍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落回到矮几上那片边缘呈现灰黑毒纹的瓣片,以及那几根带着灼痕的银针上。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陶罐中那散发着恶臭的污泥:“取一些,抹在那片毒纹瓣片上。”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何秉笔立刻照办。他取过一根干净的银勺,屏住呼吸,从陶罐中舀出一小勺粘稠、黝黑、散发着刺鼻恶臭的污泥,极其小心地、均匀地涂抹在矮几上那片呈现灰黑毒纹的“地涌金莲”瓣片上。污泥瞬间覆盖了那狰狞的灰黑色脉络,只留下一片污浊的漆黑。

精舍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了那片被污泥覆盖的瓣片。空气仿佛凝固了。

冯保拿起一根新的、细如牛毛的银针。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将针尖放在鎏金火盆跳跃的火焰上,极其缓慢地燎烧。银针的尖端逐渐由银白变为暗红,散发出灼热的气息。

他屏住呼吸,动作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将烧得滚烫发红的针尖,极其精准地、轻轻点在了那片被污泥覆盖的瓣片上!位置,正是之前那片纯净瓣片显出异样、以及这片毒纹瓣片灰黑色脉络最密集的中心!

嗤——!

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可闻的轻响!

一股混杂着污泥被灼烧的焦糊味、草木汁液蒸腾的清气、以及那股浓烈恶臭的气体瞬间升腾而起!

然而,预想中灰黑色脉络被激发、剧烈扩散的景象……并没有出现!

针尖接触点周围的污泥被烫得微微发焦卷曲,露出了下面一小片瓣片的质地。那质地……依旧是纯净的、深翠欲滴的绿色!如同最上等的翡翠!之前那蛛网般蔓延、令人心悸的灰黑色毒纹,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冯保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冰封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无法掩饰的、巨大的惊愕!

他猛地移开银针!动作快得带起一丝冷风!

他死死盯着那被烫开的污泥下显露的纯净翠绿!那抹绿色,在琉璃宫灯温暖的光线下,纯净得不染一丝杂质,散发着勃勃生机,与他手中玉盒里那株新鲜的奇珍毫无二致!而之前那片瓣片上狰狞的灰黑毒纹,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彻底抹去,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这怎么可能?!

冯保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擂动了一下!饶是他心机深沉如海,掌控生杀予夺多年,此刻也被这颠覆常理、近乎神迹的一幕彻底震撼了!这世间最污秽、最令人作呕的污泥,竟然真的……能化去这纯净奇珍中暗藏的阴毒?!

他猛地抬头,那双锐利如鹰隼、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眼睛,第一次带着一种近乎失态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死死地、死死地钉在了地毯上那昏迷不醒、浑身血污的李福身上!

这个如同烂泥般的厨子……他说的……竟然是真的?!

荒谬绝伦的真相,以最直观、最震撼的方式,赤裸裸地呈现在这位东厂督公面前!那恶臭的污泥,不再是罪证,而是……解开剧毒的唯一钥匙!而这个被他视为蝼蚁、随时可以碾死的厨子李福,此刻在他心中的分量,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剧变!

他不再是单纯的“药引子”,更不是心怀叵测的投毒者,而是……一个掌握着化毒秘法、关乎他冯保性命的……关键人物!

冯保缓缓放下手中依旧滚烫的银针。他深陷的眼窝里,翻涌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极其深沉的光芒——有震撼,有审视,有重新评估,还有一丝……被这离奇现实强行扭转的、冰冷的重视。

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依旧嘶哑低沉,却带上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如同重新丈量价值般的凝重:

“把他……抬下去。”

“用最好的药。”

“让老钱……亲自守着。”

“本督……要他活着。”

“必须……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