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台上,班主任张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偌大的阶梯教室里,空调卖力地吐着冷气,却压不住空气里弥漫的、属于新学期的躁动与陌生。窃窃私语声如同无数只细小的蚊蚋,在闷热的空气里嗡嗡作响,又在他目光扫过的瞬间,诡异地低伏下去。
“安静。”张老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轻易盖过了那些细微的杂音。他拿起讲台上那份崭新的花名册,指腹在光滑的纸张上划过,“现在开始点名。点到名的同学,请答‘到’。”
教室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空调扇叶转动时单调的嗡鸣,以及窗外偶尔掠过的几声蝉嘶。前排的同学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后排的则努力伸长脖子,带着一种混合了紧张和好奇的情绪,等待着自己的名字被念出。
“陈宇轩。”
“到!”
“李思琪。”
“到!”
一个个名字被清晰地念出,伴随着或洪亮或腼腆的应答声。温晓柔坐在靠窗的倒数第三排,位置不算起眼。她微微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摊开在桌面上的新笔记本页角。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斜斜地洒进来,在她白皙的侧脸上投下睫毛长长的阴影,也照亮了她眼中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名字一个个过去。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尖悄悄蜷缩起来,掌心渗出一点薄汗。快了,就快到了。
终于,那个熟悉又陌生的音节,被张老师用清晰而平稳的语调念了出来:
“温晓柔。”
温晓柔深吸一口气,准备像前面所有同学一样,清晰有力地答一声“到”。然而,就在她气息提起、唇瓣微启的刹那——
“噗嗤!”
一声短促、响亮、充满不加掩饰的嘲笑,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猛地从教室前排某个角落炸开!
像是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层层涟漪。
“温晓柔?”一个刻意拔高的、带着浓浓戏谑的男声紧跟着响起,尾音拖得长长的,充满了轻佻的意味,“噗哈哈……这名字……也太土了吧?我妈那个年代都不兴取这种了!”
哄笑声如同被点燃的野火,几乎是立刻就蔓延开来。先是几个男生跟着发出夸张的“哈哈哈”,接着是更多的笑声,或大或小,或含蓄或放肆,汇成一股带着刺人温度的浪潮,猛地拍向角落里的温晓柔。
“就是啊,听着像什么言情小说里的苦情女主!”
“温——晓——柔——哎呀妈呀,鸡皮疙瘩起来了!”
“是不是还有个妹妹叫温晓弱啊?哈哈……”
各种或刻薄或无聊的议论声夹杂在笑声里,清晰地钻进温晓柔的耳朵。那些声音像是无数根细小的针,密密地扎在她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她感觉自己的脸颊在瞬间变得滚烫,血液“嗡”地一下全涌上了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凉的麻木。耳朵里嗡嗡作响,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那些扭曲变形、充满恶意的笑声在颅内尖锐地回荡。
她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指尖死死抠进掌心,细微的疼痛感成了此刻唯一的锚点。她强迫自己维持着坐姿,没有慌乱地趴下或逃走,只是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埋进摊开的笔记本里。视野里,崭新纸张上清晰的横线开始变得模糊、扭曲。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难堪和委屈,像冰冷沉重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她。
“安静!安静!”张老师用力敲了几下讲台,板着脸呵斥,“像什么样子!尊重同学不会吗?”
然而,初期的哄笑一旦起来,便如开了闸的洪水,一时半会儿难以完全止歇。那些压低的、却依然刺耳的笑声和议论,如同跗骨之蛆,顽固地缠绕在温晓柔的周围,将她死死钉在难堪的十字架上。张老师的呵斥更像是投入大海的石子,只激起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涟漪。
就在这混乱与哄笑尚未完全平息、温晓柔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形的压力碾碎的瞬间——
“哐当!!!”
一声刺耳欲裂的金属摩擦声,如同平地炸响的惊雷,猛地撕裂了教室里所有的嘈杂!
那声音尖锐得让人牙酸,是坚硬的金属椅腿在水泥地面上被狠狠推开、刮擦发出的巨响!巨大的动静让整个教室的地面仿佛都随之震动了一下。
所有哄笑、议论、甚至张老师余怒未消的呵斥,都在这一声巨响中被硬生生掐断!
时间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前一秒还嗡嗡作响的教室,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几十道目光,带着惊愕、茫然、不知所措,齐刷刷地循着声音来源猛地投去。
教室最后排,靠窗的那个角落。
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猛地站了起来。
是欧阳俊阳。
开学不过几天,这个名字却已经像烙印一样刻在了所有新生的脑海里。不仅仅是因为他那张足以让任何女生心跳加速、轮廓分明如同顶级雕塑的脸庞,更因为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生人勿近的凛冽气场。他总是独来独往,眼神淡漠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对周遭的一切都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他像是独自矗立在喧嚣中心的冰山,无人敢轻易靠近。
然而此刻,这座冰山正在喷发。
他站在那里,背脊挺直得如同标枪。窗外强烈的阳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下颌线条,那双平日里总是平静无波、甚至带着点慵懒淡漠的眸子,此刻却像淬了寒冰的利刃,冰冷、锐利、翻涌着一种近乎实质的怒意,沉沉地扫视着整个教室。那目光所及之处,空气仿佛都骤然降温了几度。
没有人说话。甚至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刚才笑得最大声、最肆无忌惮的几个男生,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像被冻住的面具,嚣张的气焰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心虚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他们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避开了那道冰冷刺骨的视线。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空调扇叶转动的声音,单调地填充着这巨大的沉默。
在一片针落可闻的死寂中,欧阳俊阳动了。
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再看那些噤若寒蝉的人一眼。他只是抬起脚,动作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烦躁和力量感,朝着身前那张碍事的课桌——
“砰!!!”
又是一声闷响!比刚才的刮擦声更加沉重!
坚硬的鞋尖狠狠踹在课桌的金属桌腿上。那张沉重的课桌竟被他踹得猛地向侧面滑开半尺,桌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呻吟。桌子上堆放的几本书籍哗啦啦滑落下来,散了一地。
这粗暴的动作,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像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踹开桌子的瞬间,欧阳俊阳已经迈开了长腿。
他的步伐不快,甚至带着一种奇特的压迫感,每一步都踏在寂静无声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咚、咚、咚……清晰地敲打着每一个人的耳膜。他目不斜视,径直穿过一排排课桌之间狭窄的过道,目标明确地朝着教室另一端,那个几乎要把自己缩进尘埃里的身影走去。
温晓柔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了。巨大的惊愕和尚未完全褪去的难堪交织在一起,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她甚至不敢抬头,只能死死盯着笔记本上被自己指甲抠出的深深印痕。那一步步逼近的脚步声,沉重得如同踩在她的神经上,让她浑身僵硬。
视野边缘的光线被一个高大的身影彻底挡住。一片带着冷冽气息的阴影,沉沉地笼罩下来,将她完全笼罩其中。
温晓柔的身体无法控制地轻颤了一下。
终于,那脚步声在她身旁停下。
她能感觉到那道极具存在感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头顶,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和……压迫?她甚至能闻到一股极淡的、干净清冽的气息,像是冬日清晨松林间的薄雪,混合着一点点阳光晒过的布料味道。
温晓柔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几乎要撞碎肋骨。她用了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的脖颈没有彻底僵硬,然后,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抬起了头。
视线先是落在他深色牛仔裤包裹着的、线条利落的长腿上,然后是扣得一丝不苟的白色衬衫下摆,再往上……撞入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距离太近了。
近到她能清晰地看到他根根分明的浓密睫毛,看到那双深邃眼眸中此刻翻涌的、尚未完全平息下去的冰冷怒意,像暴风雪过后的海面,残留着汹涌的余波。他的眉头依旧紧锁着,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低气压并没有因为靠近而消散分毫,反而更加清晰地传递过来,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
温晓柔的呼吸彻底停滞了。她看着他,眼睛因为惊愕而微微睁大,像一只受惊过度、忘记了如何飞走的小鸟。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然后,在温晓柔几乎要被这沉重的注视和凝固的气氛压垮的瞬间,她看到欧阳俊阳那线条冷硬的喉结,极其细微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下一秒,他微微俯下身。
这个动作打破了两人之间最后一点安全距离。温晓柔甚至能感觉到他俯身时带起的微弱气流拂过她额前的碎发。
他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再是刚才那种裹挟着雷霆怒火的冰冷宣言,而是低沉得如同耳语,带着一种奇特的、生涩的沙哑,像是许久没有说过这样温和的话,每一个字都显得有些笨拙和艰难:
“别怕……”
温晓柔的心猛地一跳。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目光飞快地扫过她苍白却难掩精致的脸庞,最终落在她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睫毛上。然后,那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却又莫名地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名字很好听。”
话音落下的刹那,温晓柔清楚地捕捉到——
一抹极其突兀、极其鲜明的绯色,如同滴入清水的朱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从欧阳俊阳线条流畅的耳廓蔓延开,直至染红了他紧贴着耳根的脖颈皮肤。
那抹红晕,与他此刻依旧紧锁的眉头、冷硬的下颌线、以及周身尚未完全散去的低气压,形成了无比鲜明、甚至有些荒诞的对比。
他像一座正在喷发的火山,炽热的熔岩却在接触空气的瞬间,凝结成了最笨拙的温柔。
温晓柔彻底呆住了。大脑里一片混乱的轰鸣,刚才的难堪、此刻的震惊、还有一丝丝荒谬的不知所措,全部搅和在一起。她微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傻傻地看着他。
欧阳俊阳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此刻的状态有多么“不合时宜”。他猛地直起身,动作快得有些仓促,仿佛想要立刻拉开距离。他别开脸,不再看温晓柔那双写满茫然的眸子,视线凌厉地扫向讲台方向,眉头拧得更紧,似乎在用这种方式掩饰什么。
“张老师,”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点名继续。”
说完,他竟没有再看温晓柔一眼,仿佛刚才那个俯身低语、耳尖通红的人不是他。他转过身,迈开长腿,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低气压,又沿着来时的过道,一步一步,沉稳而压迫感十足地走回自己那被踹开的座位。
咚、咚、咚……
脚步声再次敲打在死寂的教室里,也敲打在温晓柔混乱的心上。
张老师显然也被这一连串的变故震住了,直到欧阳俊阳坐回原位(虽然他的桌子还歪斜着),才猛地回过神。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作为教师的威严,但声音里还是透着一丝不自然:“咳!刚才的事,下不为例!再有不尊重同学的行为,严肃处理!好了,点名继续!下一个,王……”
点名机械地继续下去。
教室里重新响起了应答声,但气氛已经完全变了。之前的躁动和陌生感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压抑的安静,每个人都规规矩矩地坐着,目不斜视,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几分。那些曾经嘲笑过温晓柔的人,更是恨不得把头埋进桌子里。
温晓柔依旧维持着抬头的姿势,视线有些茫然地追随着那个已经回到座位的冷峻背影。阳光勾勒着他挺直的肩背线条,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她混乱大脑制造出的一个离奇幻觉。
只有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深深月牙形印记,以及胸腔里那颗依旧失序狂跳的心脏,在无声地证明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几分钟。
他……为什么?
这个巨大的问号,沉甸甸地压在温晓柔的心头,让她整个上午都魂不守舍。讲台上老师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她努力想集中精神,视线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教室最后排那个靠窗的角落。
欧阳俊阳已经恢复了那副生人勿近的冰山模样。他微微侧着头,一只手随意地撑着额角,目光投向窗外被烈日炙烤得有些发蔫的梧桐树影。阳光跳跃在他浓密的黑发和挺直的鼻梁上,勾勒出近乎完美的侧影。他看起来专注而疏离,仿佛刚才那场因她而起的风暴,从未发生过。
只有温晓柔知道,不是的。
课间休息的铃声终于响起,教室里瞬间充满了桌椅挪动和人声嘈杂的活力。温晓柔几乎是立刻低下头,假装在抽屉里翻找着什么,心脏却再次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她不知道自己此刻该以什么表情面对他,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刚才的失态。
眼角的余光小心翼翼地捕捉着。她看到欧阳俊阳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根本没有褶皱的衬衫袖口,然后迈开长腿,径直朝教室前门走去。他目不斜视,步伐沉稳,周身那股冷淡的气场自动为他隔开了一个无形的真空地带,喧嚣的人群很自然地为他让开一条通路。他甚至没有朝她这边瞥一眼,仿佛她和其他所有陌生的面孔没有任何区别。
温晓柔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紧绷的肩膀才微微松懈下来。一种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的情绪悄然弥漫开来。果然……只是出于看不惯那些人的行径吧?像他那样高高在上的风云人物,怎么可能会特意关注自己这样不起眼的存在?刚才那句“名字很好听”和那抹突兀的红晕,大概也只是他一时情急之下……或者,是她看错了?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试图将那个混乱的早晨抛在脑后,伸手去拿放在桌角的保温杯。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杯壁的刹那——
“温晓柔同学?”
一个温和清朗、带着恰到好处的磁性的男声,带着春风般的暖意,毫无预兆地在身侧响起。
温晓柔的动作猛地顿住,愕然抬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带着阳光般灿烂笑容的俊脸。来人身材高挑,穿着干净整洁的白色短袖校服衬衫,领口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衬得脖颈修长。他的头发是柔和的深棕色,发梢带着一点自然卷,柔软地搭在额前,笑容明亮得几乎晃眼,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左颊还有一个若隐若现的酒窝。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正含着温和的笑意,专注地看着她。
是许嘉言。
温晓柔的心跳漏了一拍。如果说欧阳俊阳是难以接近的冰山,那许嘉言就是校园里公认的太阳。他是新当选的学生会会长,家世优越,成绩顶尖,待人接物永远温和有礼,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种良好的教养和天然的亲和力。他的照片和名字几乎出现在校园网的每一个角落,是无数女生心目中的完美男神。
他怎么会……认识自己?还主动打招呼?
“你、你好,许学长?”温晓柔有些局促地站起身,声音不自觉地放轻,带着一丝不确定。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周围,果然,已经有不少好奇的目光聚焦了过来,其中不乏女生们带着羡慕和探究的眼神。
“不用这么客气,叫我嘉言就好。”许嘉言的笑容加深,酒窝也更深了一些,显得格外真诚。他自然地侧过身,指了指身边的位置,“刚才的事,我都看到了。那几个家伙实在太过分了,你别往心里去。”他的语气充满了关切和安抚的意味,让人不自觉地想要靠近。
“啊……谢谢学长关心,我、我没事了。”温晓柔连忙摇头,脸颊微微发热。被这样耀眼的人关注,本身就足以让人心跳加速,更何况他话语里的维护之意如此明显。
“没事就好。”许嘉言点点头,目光在她脸上温和地停留了几秒,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从随身携带的一个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深蓝色帆布文件袋里,抽出一个同样质感高级的淡金色信封。
信封的材质在阳光下泛着低调的珠光,没有任何花哨的图案,只在右下角,用流畅优雅的手写英文花体字烫金印着一个名字:Wen Xiaorou。
“这个,”许嘉言将信封递到温晓柔面前,动作自然而从容,脸上依旧是那无懈可击的温和笑容,“是我策划的下个月迎新晚会的初步方案,还有一些需要征集新生代表意见的环节。我觉得你的气质和想法,应该能给我们提供很独特的视角。方便的话,有空看看?有什么想法随时欢迎来找我讨论,我的联系方式也在里面。”
他的话语合情合理,坦荡得让人无法拒绝。学生会的工作邀请,由会长亲自送达,对任何一个新生来说,都是莫大的认可和机会。
温晓柔看着那枚精致得如同艺术品的信封,一时有些恍惚。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信封光滑微凉的表面。
“好……好的,谢谢学长。”她接了过来,声音轻飘飘的。
“不客气。”许嘉言的笑容更加明亮,他微微颔首,“那,我先去开会了。期待你的反馈。”他朝她礼貌地点点头,又对旁边几个偷偷看过来的女生回以温和的微笑,然后才转身,迈着从容优雅的步伐离开了。
温晓柔握着那枚分量不轻、带着淡淡香气的信封,站在原地,看着许嘉言挺拔的背影汇入走廊的人流。周围的议论声似乎又大了一些。
“天啊,许嘉言亲自给她送东西?”
“好像是学生会的事?”
“她运气也太好了吧……”
“刚才欧阳俊阳替她出头,现在许嘉言又找她?这温晓柔什么来头啊?”
温晓柔只觉得手里的信封变得有些烫手。她把它飞快地塞进了自己的书包夹层,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些探究的目光和纷乱的思绪。她重新坐下,拧开保温杯,温热的水滑过喉咙,却丝毫无法缓解心头的混乱。
冰山学神的维护,太阳会长的青睐……这戏剧性的一幕幕,让她这个习惯了在角落安静画画的小透明,感到前所未有的无所适从。这真的是她平淡高中生活的开端吗?
带着满腹的疑惑和一种奇异的疲惫,温晓柔终于熬到了放学铃声响起。
夕阳的余晖将教学楼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喧闹的人声如同潮水般涌向各个出口。温晓柔收拾好书包,随着人流走出教室。一天的混乱让她只想快点回到安静的画室,让画笔和颜料抚平心绪。
刚走出教学楼侧门,踏进被高大法国梧桐枝叶切割得光影斑驳的林荫道,一个熟悉又带着点急促的声音就在身后响起:
“晓柔!等等我!”
温晓柔回头。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浅蓝色T恤和牛仔裤的男生正快步朝她跑来。他个子很高,身形有些清瘦,但动作间透着少年人特有的利落。微卷的深棕色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额前细碎的刘海下,一双干净清澈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毫不掩饰的焦急和关切。他背上斜挎着一个看起来用了很久、边角有些磨损的深色画板包,随着他的跑动轻轻晃荡。
是林远航。和她从小一起在同一个老弄堂里长大、一起在少年宫学画画的“发小”。
“远航?你怎么在这?”温晓柔有些惊讶,他们虽然都在市一中,但林远航在理科重点班,教室在另一栋楼。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找你啊!”林远航跑到她面前,气息还有些微喘,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他双手撑在膝盖上,缓了口气,才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写满了紧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我一下课就听说了!早上点名的事?还有……欧阳俊阳那家伙踹桌子?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他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高,引得旁边几个路过的同学好奇地看了过来。
“嘘!你小声点!”温晓柔脸一红,赶紧把他往旁边人少的地方拉了几步,“我没事!真没事!欧阳同学他……就是制止了那些人乱笑。”她下意识地省略了那句“名字很好听”和那个让她困惑了一整天的红耳朵。
“没事就好!吓死我了!”林远航重重地松了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才松懈下来。他抬手,很自然地用袖子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动作带着点大男孩的粗犷。随即,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神情变得严肃起来,眉头也微微蹙起。
“不过晓柔,”他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一些,语气带着一种保护者般的认真,“你得离那个欧阳俊阳远点!真的!我听说他这人特别不好惹,脾气古怪,独来独往,背景也神秘得很。今天他帮你,谁知道是不是一时兴起?这种人,咱们小门小户的,沾上麻烦就不好了!”
他顿了顿,看着温晓柔有些怔忡的脸,语气又软了下来,带着点哄劝的意味:“还有那个许嘉言……学生会会长,看着是挺光鲜的,但那种圈子……啧,水太深了!咱们就安安静静地画画,准备艺考,别掺和那些有的没的,好不好?”
温晓柔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心头涌上一股暖流。从小到大,林远航就像她的亲哥哥一样,总是无条件地站在她这边,笨拙地想要保护她。她笑了笑,轻轻点头:“我知道啦,远航哥。我没想那么多。”
“这才对嘛!”林远航脸上立刻阴转晴,露出了他标志性的、带着点憨气的爽朗笑容。他卸下背上的画板包,拉开拉链,在里面摸索着。
“喏,这个给你!”他掏出一个扁平的、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小包裹,塞到温晓柔手里。牛皮纸的包裹很轻,摸上去里面像是硬质的纸张。
“这是什么?”温晓柔好奇地拆开。
牛皮纸被剥开,露出里面的一本薄薄的手工装订画册。封面是用深蓝色的卡纸做的,上面用银色的马克笔手绘了一片浩瀚璀璨的星空。繁星点点,银河蜿蜒,笔触细腻而温柔,充满了梦幻感。在星空的右下角,同样用银色笔画着一个Q版的小女孩,扎着两个小辫子,穿着背带裤,正仰着头,一脸憧憬地望着漫天星辰。那小女孩的神态,依稀能看出几分温晓柔小时候的影子。
画册的扉页上,用林远航那特有的、略显圆润的字体写着几个字:【送给小柔的星辰大海——远航哥】
温晓柔的心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抬起头,对上林远航那双亮晶晶的、带着点期待和紧张的眼睛。
“怎么样?我自己画的!花了好几个晚上呢!”林远航挠了挠后脑勺,嘿嘿笑着,耳根有点泛红,“你不是总说喜欢看星星嘛……以后要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就翻翻这个!看看我画的星星!宇宙这么大,咱们那点小烦恼算个啥!对吧?”
夕阳金色的光芒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在林远航笑容灿烂的脸上,也落在他手中那本承载着少年心事的星空画册上。晚风拂过,带着夏日傍晚特有的温热和草木清香。
温晓柔抱着这本小小的画册,指尖感受着纸张的纹理和封面上星空的凹凸触感,一股暖流缓缓淌过心间。远航哥笨拙却真诚的关心,像一剂温和的良药,冲淡了白日里那些惊心动魄带来的不安。
“谢谢你,远航哥。”她抬起头,眉眼弯弯,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正舒心的笑容,“画得真好看!我很喜欢!”
“嘿嘿,你喜欢就好!”林远航见她笑了,也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般,整个人都轻松明亮起来,“走!回家!今天我老妈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让我务必把你拖回去吃饭!再晚点,好菜都要被我爸抢光了!”
“好!”温晓柔笑着应下,将星空画册小心地放进书包最里层,和许嘉言那封精致的信封隔着厚厚的笔记本。两样东西,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符号,安静地躺在她的行囊里。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林远航推着他那辆有些旧、但擦得锃亮的自行车,温晓柔走在旁边,听他兴致勃勃地讲着今天他们班物理课上的趣事,讲他偷偷在课本上画的漫画被老师发现时的糗态。少年清朗的笑声和女孩偶尔的轻笑声,融入傍晚校园的喧嚣,显得平常又温暖。
回到熟悉的弄堂,空气中弥漫着各家各户飘出的饭菜香气。林妈妈果然做了一大桌子菜,林爸爸爽朗的笑声隔着门板都能听见。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充满了烟火气的人情味。温晓柔被这种熟悉的、毫无保留的温暖包围着,白天那些混乱的思绪仿佛也被暂时熨帖平整。
饭后,她婉拒了林远航一起打游戏的邀请,抱着书包回到了自己那个小小的房间。房间不大,但窗明几净,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宽大的旧木桌,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她的画架、颜料、调色盘和各式画笔。这里是属于她的、最安心的小天地。
她先小心翼翼地拿出林远航送的星空画册,放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深蓝的封面在台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那个仰望星空的Q版小女孩似乎在对着她微笑。温晓柔的指尖轻轻拂过封面,嘴角不自觉地弯起。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书包夹层里那个淡金色的信封上。精致、高级,带着一种与这间朴素小屋格格不入的气息。
犹豫了几秒,她还是把它拿了出来。
信封很厚实,触手微凉,带着一种极淡的、清雅的木质香气。右下角烫金的“Wen Xiaorou”花体字在灯光下闪烁着低调奢华的光泽。她小心地拆开封口,抽出里面的东西。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张印刷精美的、关于迎新晚会流程和场地布置的彩色效果图,设计感十足,细节考究。旁边附着一份简洁明了的新生意见征集问卷。一切都显得专业而高效。
温晓柔的目光落在夹在资料中间的一张对折的素雅卡片上。卡片是米白色的,质感厚重。她打开卡片。
里面没有冗长的客套话,只有一行流畅而优雅的钢笔字迹:
“温晓柔同学:期待与你一同点亮新生的舞台。——许嘉言”
字迹的下方,清晰地印着他的手机号码和电子邮箱地址。简洁,直接,却又不失风度。
温晓柔看着那行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卡片光滑的表面。许嘉言……他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人,完美、耀眼,连表达善意的方式都如此无懈可击、恰到好处。这份邀请,与其说是工作需要,不如说更像是一种……矜持而体面的橄榄枝?她说不清。只是心底某个角落,隐隐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自己只是误入了某个华丽的剧本。
她轻轻叹了口气,将卡片和资料重新放回信封,放在书桌的角落。视线不经意地扫过桌面上摊开的新笔记本——正是今天开学点名时被她抠出印痕的那本。
翻开第一页,空白的纸页上还残留着早上那场混乱的印记。她的指尖拂过那些凹痕,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再次闪过那个冰冷中带着灼热、混乱又清晰无比的画面:刺耳的刮擦声,笼罩下来的阴影,紧锁的眉头下那双翻涌着怒火的深邃眼眸,笨拙低沉的“别怕”,还有……那抹突兀又鲜明的、染红了耳根和脖颈的绯色。
欧阳俊阳。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湖里漾开一圈圈复杂的涟漪。他的行为如此矛盾,如此难以理解。他像一团裹挟着冰碴的火焰,危险而神秘。
温晓柔甩了甩头,试图把这些纷乱的思绪赶出去。她需要安静,需要专注于她唯一能掌控的东西。
她站起身,走到画架前。铺开一张崭新的素描纸,削尖了炭笔。微凉的晚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拂动她额前的碎发。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窗外,是城市夜晚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还有遥远天幕上几颗隐约可见的星子。
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起初有些滞涩,慢慢地,线条开始变得流畅。她画的是窗外那片熟悉的、被梧桐树冠切割的天空,还有远处楼宇模糊的轮廓。线条由轻到重,光影在纸面上逐渐成形。
就在她沉浸在笔下的世界,心绪渐渐归于平静时,书包里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嗡”震,是手机短信提示音。
温晓柔的笔尖一顿,一个不规则的墨点落在了纸面边缘。她皱了皱眉,放下炭笔,走到书桌前,从书包里摸出手机。
屏幕亮着,显示是一条新信息。
发信人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本地号码。
没有称谓,没有问候。
只有一行极其简短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质感的文字,突兀地躺在收件箱里:
【选他们还是选我?】
温晓柔握着手机,指尖冰凉,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
她猛地抬起头,视线像受惊的鹿,仓惶地投向窗外浓重的夜色。
城市的霓虹在远处闪烁,勾勒出楼宇沉默的轮廓。梧桐树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投下摇曳不定的、如同鬼魅般的巨大阴影。
窗外一片漆黑。
只有远处教学楼的轮廓,沉默地矗立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像蛰伏的巨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