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狱第三年的春天,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
空气潮湿粘腻,带着挥之不去的寒意,高翔被叫到了管教办公室。不是探视时间,一种冰冷的不安瞬间冲上心头。
管教递给他一个薄薄的牛皮纸信封,封口没有粘牢。管教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公事公办地说:“7698,你的信。”
高翔接过信封,手指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信封上没有贴邮票,显然是直接送进来的。
他认得那娟秀的字体,是陆夏的。
但一种巨大的恐慌感,却比这阴冷的天气更甚地包裹了他。他深吸一口气,走到办公室角落,用微微颤抖的手指撕开了信封。
里面只有两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他展开。
《离婚协议书》。
五个黑色加粗的打印字,如同五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地捅进了他的双眼,瞬间剥夺了他所有的视觉和感知。
世界在他眼前旋转、扭曲、崩塌,化作一片刺目的白光和尖锐的耳鸣。
协议书的内容很简单,措辞冰冷而格式化。大意是夫妻感情破裂,协议离婚。
财产分割:无共同财产。
落款处,陆夏的名字已经签好,娟秀的笔迹此刻却显得无比陌生。
还有一张纸,字迹有些潦草,墨迹被晕开了一点,像是滴落过泪水:
“翔子,对不起,我真的撑不住了。妈妈走了。家里……什么都没了,我太累了……忘了我吧。求你,签字吧。陆夏。”
妈妈……走了?高翔的瞳孔猛地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几秒钟后,剧烈的绞痛才迟来地席卷全身,痛得他弯下了腰,几乎无法站立。
他死死攥着那张薄薄的纸,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纸张在他手中被捏成了一团皱褶。
那行字像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掌心,烫穿了他的灵魂。
撑不住了……什么都没了……忘了我吧……。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子弹,将他残存的、关于爱和未来的最后一丝幻想,彻底击得粉碎。
冰冷的绝望如同极地的寒流,从脚底迅速蔓延至头顶,他站在那里,背脊依旧挺直,像一尊被冰封的雕像。
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里面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的黑暗。
雨点敲打着办公室的玻璃窗,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声响。他面无表情,甚至没有再看那张被他攥得变形的离婚协议一眼。
他走到管教桌前,拿起桌上的笔。笔尖悬在需要他签名的地方,微微颤抖。
他闭上眼,脑海中闪过陆夏最后隔着玻璃看他时,那红肿绝望的眼睛。
闪过她母亲慈祥的笑容,闪过烧烤店厕所门被踹开时,陆夏惊恐得救的眼神。闪过花臂男那张青紫肿胀的脸。闪过张彪母亲及妻子那一次又一次的泣喊:“杀人犯!杀人偿命”
他睁开眼,眼神空洞得如同深不见底的枯井。笔尖落下,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他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高翔。
两个字,写得极其用力,几乎要穿透纸张,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和刻骨的悲凉。
签完字,他放下笔,将那份揉皱的协议书重新叠好,放回那个薄薄的牛皮纸信封里,递还给管教。
整个过程,沉默得像一潭死水。
“签好了。”他的声音平静无波,没有丝毫起伏,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管教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接过信封。高翔转过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出办公室,走向那条通往监舍的、幽深而冰冷的长廊。
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沉重而空洞,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又像是走在通往地狱的阶梯。
他的背脊依旧挺直,如同永不弯曲的标枪,但那挺直的姿态下,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碎裂、坍塌。
他成了一个真正的囚徒,身体和灵魂,都被牢牢锁死在这座不见天日的牢笼之中。唯一的出口,只剩下时间本身,那漫长而冰冷的七年刑期。
陆夏那句“忘了我吧”,在他灵魂深处久久回荡。
他不再有未来,只有刑期。
他不再有爱人,只有编号7698。
他不再有救赎,只有日复一日的赎罪和等待。等待那扇沉重的铁门,在未来的某一天,为他打开。
走向哪里?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个叫高翔的人,那个深爱着陆夏、梦想着开一家小诊所的退伍军医,在签下名字的那一刻,已经彻底死去了。
活下来的,只是一个背负着“杀人犯”烙印、等待着刑期结束的空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