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他最终没有触碰她,只是在黑暗中,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叹息。

那叹息声很轻,却像一块巨石,沉沉砸在荷娘的心湖里。

随即,空气流动,那股冷冽香随着影子的消失而淡去。

他走了。

荷娘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冷汗浸透了里衣,紧紧贴在后背上。

她连滚带爬地冲到窗边,借着月光,看向那片小小的花圃。

泥土上,一个清晰的脚印旁,静静躺着一片被捻得发黑的紫苏嫩叶。

他发现了。

他什么都知道。

荷娘的腿一软,顺着墙壁滑坐在冰凉的地上,一夜无眠。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荷娘顶着一双通红的眼睛起身。她习惯性地去整理床铺,手伸到枕下,却摸到了一件冰凉坚硬的东西。

不是枕头里的荞麦壳。

她的心猛地一跳,飞快地将那东西抽了出来。

是一支簪子。

通体洁白的羊脂玉,打磨得温润细腻,触手冰凉。簪尾没有多余的雕饰,只用最精湛的刀工,刻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

花苞的每一片脉络都清晰可见,仿佛下一刻就会在掌心绽放。

荷娘。

她的名字。

他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他可以随时随地,无声无息地进入她的房间,踏足她最私密的床榻,留下他的东西。

就在她心乱如麻之际,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王嬷嬷沉着脸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小丫鬟。

她的眼神扫过荷娘略显苍白的脸,没有半分寒暄,开门见山。

“老夫人今晚设宴,要给几位老亲家的女眷接风。”

荷娘的心提了起来。

王嬷嬷顿了顿,目光沉沉地盯着她,一字一句地往下说。

“老夫人点名,让你带小世子过去,给贵客们请安。”

“到时候,机灵点。”

荷娘的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的玉簪里。

她知道,侯府真正的风浪,要来了。

侯府的晚宴,设在花团锦簇的暖阁。

金炉里焚着上好的百合香,满室暖香浮动。

席间珠光宝气,衣香鬓影,京中数得上名号的贵妇贵女,几乎都到齐了。

荷娘抱着安哥儿,穿着那身格格不入的月华锦,低眉顺眼地立在叶听白座椅的斜后方。

她像一滴清水,误入了滚沸的油锅,周围全是灼人的视线和滋滋作响的恶意。

“那就是景诚侯府新得的奶娘?瞧着倒有几分颜色。”

“颜色再好,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还是个哑巴,晦气。”

“听说了吗?侯爷为了她,把她亲爹的腿都打断了,真是……”

窃窃私语声像蚊蝇,嗡嗡地往她耳朵里钻。

荷娘充耳不闻,只将怀里的安哥儿抱得更紧了些,孩子温热的体温是她唯一的慰藉。

袖子里,那支冰凉的荷花玉簪硌着她的皮肤,她身后站着的男人,才是这场风暴的中心。

主位上,侯府老夫人一身暗紫色缠枝宝相花纹的锦袍,头戴抹额,手捻佛珠,气度雍容。

可那双看向荷娘的眼睛,却像淬了层冰,满是审视和不悦。

她没看荷娘,只对叶听白道:“听白,你年纪不小了,安哥儿也需人照料,正妻之位总不能一直悬着。我瞧着镇国公府的三小姐就很好,知书达理,性情温婉,与你正相配。”

被点到名的张家三小姐,娇羞地垂下头。

她眼角的余光却得意地瞥向荷娘,带着赤裸裸的挑衅。

叶听白端着酒杯,置若罔闻,只淡淡道:“母亲,今日是家宴。”

言下之意,不谈公事,也别谈婚事。

老夫人被噎了一下,脸色更沉。

席间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就在这时,那位张家三小姐忽然站了起来,笑意盈盈地对身边的丫鬟说:“去,将那碗刚温好的血燕参汤给老夫人呈上。”

丫鬟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过来,张小姐却不接,反而将目光转向了荷娘。

“这位想必就是荷奶娘吧?”

她声音娇柔,话里却藏着针,“瞧你抱着小世子也辛苦了,不如就由你代劳,将这碗参汤呈给老夫人,也算替小世子尽一份孝心。”

满座宾客的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这哪里是代劳,这分明是刁难。

让她一个奶娘,去做丫鬟的活,当着满堂宾客的面,羞辱她卑贱的身份。

荷娘抱着孩子,动弹不得。

她若拒绝,就是不敬老夫人。

她若接了,就是自认下贱。

她心中一片冰冷,面上却不显,只是抱着安哥儿,为难地看向叶听白。

叶听白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荷娘的心,沉了下去。

她将安哥儿小心地交给旁边的乳母,然后缓缓走向张小姐。

那碗参汤,用的是上好的白瓷炖盅,汤色清亮,热气袅袅。

可荷娘只看了一眼那蒸腾的白气,就知道这汤,烫得能掉一层皮。

她伸出手,稳稳地接过了那碗滚烫的炖盅。

张小姐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换上更深的讥讽。

她假意上前一步,像是要帮荷娘整理衣角,脚下却极其隐蔽地,朝着荷娘的脚踝绊了过去。

“哎呀,小心!”

惊呼声中,荷娘的身子猛地一晃。

电光火石之间,她没有去护着自己,而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态,强行扭转了手腕和身体的方向!

“哗啦——”

滚烫的参汤大半泼洒在地,发出一阵刺耳的声响。

一小部分,不偏不倚,尽数浇在了荷娘的左手上!

她的手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起了一片燎泡。

而她前方,原本应该被泼个正着的安哥儿,却被她用身体护得严严实实,连一滴汤汁都没沾上。

荷娘疼得指尖都在发颤,冷汗瞬间就冒了出来。

但她咬紧牙关,一声未吭,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立刻跪下,对着老夫人的方向,重重磕了一个头。

那副模样,像极了吓破了胆,只求主子饶命的卑微奴婢。

“真是个毛手毛脚的蠢东西!”

张小姐假惺惺地斥责,眼底却全是得意的笑。

老夫人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就在这剑拔弩张,人人等着看好戏的时刻。

“当。”

一声清脆的、极轻的声响,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叶听白不知何时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那只白玉酒杯被他随意地搁在紫檀木的桌案上,发出一声清越的撞击。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却死死盯着荷娘那只被烫得通红的手。

而他眼底,正酝酿着一场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