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

我从医院出来的第一天,下雨。雨像薄薄的塑料膜,把城市套住。我站在急诊楼下的台阶上,看见一个男人撑着伞,伞压得很低,看不清脸,只看见手腕上一个浅色疤。他抬头时,眼神很亮,像在黑暗里点了灯。

“沈黎。”他叫我的名字,像一张纸被轻轻撕开。

我看着他,脑袋里有一种空白的轰鸣:“你是谁?”

“我是陈湛。”他说话的时候,会不自觉把手背在身后,像晚自习时站起来回答问题。我注意到这个动作,很奇怪地感到安心。护士让我上车,他跟着上来,坐我旁边。窗外雨水从玻璃滑下,像倒着走的白线。他问:“你头疼吗?”我摇头。其实一点也不疼。可是某个地方很空,空到有风。

他们说我轻中度失忆,逆行性为主,新的记忆能种,旧的看缘分。缘分是什么?医生说:“你很年轻,恢复概率不差。”陈湛在角落里点头,他点头的时候,右眉会稍微向上挑一点。我想,这应该也是我曾经熟悉的一个小动作。

出院单塞给我,像一张临时通行证。护士问:“有人接你吗?”我看向他。他也看我,像被突然点名。他说:“我接。”

我问:“为什么是你?”

他像被这句话磕了一下,笑:“因为我等得比较久。”

我们在一起五年——这是后来我从我自己的“证词”里知道的。在我失忆之后的数周,我读过最多的不是书,也不是病理资料,而是“我写给我”的三十七封信,和“他写给我”的二十六封未寄出的信。

那些信像两条在夜里对话的河,互相不知道各自水位,却一直流向同一个口岸。

我的第一封写于三年前冬至:“沈黎,记得别在吵架后跑去便利店买醉,你一喝就哭,哭完给他发长文,第二天你自己都看不下去。”我在病房里读到这里,忍不住笑出声。陈湛从帘子那边伸出手,隔空比了个“嘘”。我又翻下一封:“如果他生日时你又忘了,别乱补礼物,他不缺东西,缺的是‘你不忘’。”再下一封:“你是火,他是水,水会灭火,也会护火,看你想要哪一种。”

他的第一封写于青岛:“冬天的海风把你吹进我怀里,我才知道冬天也会开灯。”第二封:“你说你怕婚姻,我说我怕你怕。我们像两个小孩,在纸上画家,画完彼此不敢住进去。”第三封只有一句:“等你好了,我们就去领证。”落款是某年某月,后面画了一个小小的房子,房子上有两个窗。我伸手去摸那两个窗,纸背面透出一点点手指的温度。

那时我还不知道,所谓“等你好了”,是两个方向:等我记好了,也等他病好了。

我搬回我自己的出租屋。它在一栋老楼的六层,楼道里贴着“小心高空坠物”的红纸;门口挂一个小铃铛,是我在无印良品买的廉价“幸福”。我给陈湛倒水,他接过杯子,像在接一个仪式。

我问:“我们为什么分手?”

他把杯口在桌面上蹭了一下,好像在想措辞:“因为我们都以为自己会一直记得。”

“记得什么?”

“彼此是怎么走来的。”他笑,“后来我们只看到‘此刻’,看不见‘来处’。来处一忘,委屈就占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