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点头,却像看一个复杂的数学题,理解它的形式,不理解它的证明。

日常很快开始。从那天起,他每天九点发第一条消息:“早。”十一点半:“吃饭。”晚上:“到家了吗?”“晚安。”没有多一个字,也没有少一个字,于是我很快形成一种依赖:手机一震,我像被按下了稳定键。更奇怪的是,我会不由自主去学他的节奏:九点一刻回“早”,十一点四十回“吃了”,晚上十点五十九回“到家”“晚安”。我们像两个从悬崖上爬回来的动物,先靠着节律活着。

第四天,他给我发来一个压缩包:“我们档案。”里面是照片、录音、行程表,还有一个名为“吵架清单”的excel。清单第一条:“关于父母住不住一起:你方立场坚决不,陈方立场犹豫,结论:不。”第二条:“关于存款谁管:你方建议共同账户,陈方建议各自存+公共账,结论:公共账。”清单最后一条:“关于未来有没有孩子:暂缓讨论。”我一条条看,像在看一个认真经营的公司。我忽然在“存款谁管”的单元格里看到一个小注释:“如果你忘了再问我一次,我也会再答一次。”落款:陈。

我把这句话复制下来,放在手机的“置顶便签”的第一行。那是我失忆后的第一条“护栏”。

他吐血,是在我还来不及完全相信“护栏”的第七天。

楼下的树很黑。陈湛站在树下,仰着头,像在等一个信号。看到我,他笑,笑到弯腰,笑声变成了咳,咳出一朵暗红。他本能地要把手背到身后,下一秒又意识到他手上有血,便僵在半空。我冲下楼,拖他去医院。急诊的灯白得像冰。他被推进去之前,扭头跟我说:“沈黎,别怕。可能是胃。”我看见他眼睛里闪了一下,不确定来源于疼还是心虚。

检查像一队无声的兵,进进出出地在他身上穿行。那晚我才第一次认真看他的背。他的背比我记忆里(如果我有的话)要瘦,肩胛像两片薄翼。医生把我叫出来,说:“肝部占位,考虑恶性,建议住院进一步检查。”我点头,又摇头。点头是给医生,摇头是给命。陈湛在帘子里对我笑:“没事。”

他的笑有时候像止疼片:吞下去,能缓解,治不好。

确诊:肝内胆管癌,晚期。医生解释“靶向”“免疫”“化疗”“控制”,每一个词尾都藏着一个看不见的期限。我在电脑上疯狂搜,加入病友群,下载指南,给组会里的朋友发消息,从“线粒体功能”跳到“二线方案”,再跳到“Ⅲ期数据”。我以为知识能给我一个“逃生通道”。陈湛却安静:“好的,排期吧。”

他拒绝告诉父母。我说:“你疯了?”他说:“我不想他们用余生记住我的病床。”我说:“那你让我呢?”他看着我:“你会忘。”

这话像一把钝刀,横着从我胸口划过去。我没反驳。我知道他是在“安放”我:把我安放在一个“可能忘了的未来”,这样我就不用承担“记得”的重。

化疗开始了。病房的气味混合:酒精、盐水、塑料、钢。陈湛把每一袋药都当作一个关卡,过一关,给自己奖励半杯苹果汁。他像一个极有礼貌的病人,护士喜欢他,医生也喜欢他。他也坚持每天写“今日要紧”:1. 活着。2. 走2000步。3. 让沈黎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