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条他完成了。第二条,他每次走到1700就开始气短,便绕床沿走小圈,把步数拼到2000。第三条,他常常失败。夜里他起身去吐,我跟着,他冲我摆手:“你回去睡。”我说:“我怕你倒下去。”他说:“倒了也有你。”他笑的时候,眼角的纹深了些。
他给我一个密封袋,里面是“我写给我”的三十七封信。我认出自己的笔迹,认出那些年少语气里不服输的锋利。我翻到一封:“如果你忘了,就再认识他一遍。”我笑了一下。我发现我最近经常笑。笑像一种防御,挡住眼泪。
七
我恶补他。像恶补一门漏考的课程。陈湛喜欢咸的月饼,不爱甜;他喝醉会背圆周率,在3.1415926后卡住,装作是故意的;他怕冷,但嘴硬;他每年冬至给我煮羊肉汤,汤里放胡椒;他看电影爱坐最后一排,不是为了亲我,是为了看屏幕下人的影子;他骑车会唱歌,跑调;他有一个习惯:开门前会轻轻敲一下,哪怕拿着钥匙。
我把这些写在“我认识陈湛”的小册子里。像把一粒粒珠子穿起来。它们不成串,但我相信有一天会成。
这期间,我开始有一些像梦一样的片段:一个冬天的夜,他把手塞进我的袖口,手心很热;一场大雨里,他把伞往我这边倾,自己湿半边;某个汽车站的长椅上,我们靠着睡着了,他的头滑到我肩膀。那些片段来得不讲道理,像是我的脑海在福利发放日,随手扔下来几颗糖。
八
冬天我们去了海边。医生说可以短途。我们住在一个离海很近的小旅馆,阳台上能看潮。第一天他站在阳台上很久,风把他的睫毛吹成小弧。第二天他走到沙滩边,蹲下摸水,水很冷,他打了个冷战。第三天他拿手机让我给他拍照。我举起手机,问:“笑还是不笑?”他说:“随便。”我按下快门,他背后是海,海背后是灰白天空,像被轻轻擦过的铅笔痕。
晚上他把下巴搭在我肩上,小声说:“我怕我走的时候,你正好把我忘了。”我说:“那就糟糕了。”他说:“那我就不走。”我说:“你也别走。”
那夜我睡得很浅。风在窗外走来走去,像一只找不到家的猫。
九
第四个疗程后,他像一朵被雨打倒的花。指标不好,医生说“准备”。我拿纸写“交接清单”:密码、银行、保险、电子邮箱、父母电话、亲友清单、房租合同。我写到“父母电话”停住。陈湛醒来,看见那叠纸,笑:“你干嘛?”我说:“你写。”他接过笔,只写了两条:1. 别搬家。2. 夜路别戴耳机。
我气笑了:“就这?”他点头:“就这。其他都不重要。”
他最后还是同意让我联系他父母,但只说“重病”,不说“期限”。阿姨在电话那头哭:“我怎么就没看出来?”我说:“没人能看出来。”叔叔在旁边问:“医生怎么说?”我把“方案”讲了一遍,他们不说话。后来他们来病房,阿姨一直摸他的手,像要把他从某个坑里拉出来。陈湛很会安慰人,他叫“妈”,叫“爸”,叫得自己也红了眼。
十
他是一个节制的人。在病房里也节制。他控制自己的痛、情绪、对我的依赖。他尽量不允许我看到他的最差。他像一个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才出门的人。我知道这是一种体面,也是一种残忍。它让我在很多时刻无处安放:我想看他软弱,想在他的软弱里证明我的必要;我又害怕他一软,我就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