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晚十二点,他突然说:“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我说:“你说。”他把每个词咬得很清楚:“如果你忘了我,别惩罚你自己。”我没答应。他叹了一下,笑:“你不答应也行。你活着就行。”
十一
我依赖打卡。每天早上我看“陈湛”的便签十分钟,晚上看十分钟。我把我们的对话备份到硬盘,备份在云。我像在和时间打仗。朋友说:“你这样很危险。”我说:“我知道。”医生说:“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越紧张,越可能触发。”我笑:“医生你让一个人不要紧张,就像让雨不要下。”
十二
他有一个小习惯:每次开门前敲一下。那天他敲了,我开门,他站在门口,背后是昏黄的楼道灯。他说:“走吧。回我们以前住的地方。”医生给了两天出院。我们打车走了二十分钟,到一个我一点印象也没有的小区,三楼。我站在门口,拿钥匙试了两次,插不进去。他接过,轻松打开。屋里的味道很熟悉——不是记忆上的熟悉,是物理上的熟悉:洗衣液、木头、窗帘吸的日光、地板缝里的灰。跑步机在角落,蒙着防尘罩。阳台上有一盆绿萝,叶子仍然顽强。我伸手摸了一下叶脉。它是活的。某个细胞里像被拨了一下。我看向陈湛,他已经把围裙系好:“我做羊肉汤。”我看他切姜,放胡椒,汤开,香气凶猛。我喝第一口,辣到出汗。我说:“好喝。”他笑:“每次你都这么说。”我问:“我以前也这么说?”他点头。我笑,笑得有点像要哭。
那夜他睡沙发。我在卧室看着天花板。凌晨两点起来,去客厅,他醒着,盯着天花板。看见我,他笑:“你怎么起来?”我说:“我怕你走。”他小声:“我不走。”
十三
第三天回院,指标更差。医生说“准备”。陈湛在回程车上按着额头,像在按住一群在脑子里乱跑的动物。他突然说:“你可不可以不送我?”我问:“为什么?”他说:“我怕你看见,就更忘了。”我说:“我不答应。”他笑:“我就知道你不答应。”
我不是一个勇敢的人。我是在恐惧里学会勇敢的。我怕他走,也怕我忘。我怕我会在某个早上醒来,发现自己正好是张白纸。白纸很干净,也很冷。
十四
那天早上我醒来,坐起,床边坐着一个男人。他很瘦,眼神很亮。他说:“早。”我说:“你是谁?”
他愣了一下,笑:“我是陈湛。”我点头:“哦。”那一刻,我的恐惧成真。我像一个站在黑屋里的孩子,摸不到门。那天我努力相信证据:便签、照片、信、聊天、汤味。我还努力相信感觉:心跳在某些时刻突然加速,某些词被说出来会刺痛。比如“冬至”。比如“海”。比如“明天见我”。这些词像藏了针。我告诉自己:这就是你爱过的证据。
他一整天都很温柔。温柔到我几乎恨他。因为他的温柔与我的空白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反差,这反差逼得我承认:我正在失去一些无可替代的东西,而那东西,我甚至叫不出名字。
十五
我让他讲我们的故事。他从第一天讲起:咖啡店、街角灯、第一次电影、第一次牵手、第一次吵架、第一次分手、第二次分手、差点领证。他讲得很克制,不带脏水,也不自我洗白。他说:“我们有时候像两股相对的风。”我说:“那最后呢?”他笑:“最后就是现在。”我说:“你总是这样偷懒。”他笑:“我病人,病人可以偷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