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室门口那盏灯,惨白得像一张被水泡烂的纸。它悬在我头顶,光晕边缘模糊地融进周围浓稠的黑暗和消毒水刺鼻的气味里,晃得我眼前发花。每一次呼吸都扯着喉咙发痛,冰冷的空气钻进肺里,冻得我指尖都在抖。我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软塌塌地靠在冰凉的、带着无数细小划痕的金属椅背上,只觉得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
墙上的挂钟指针,每一次细微的“咔哒”声,都像一把小锤子,精准地敲在我的太阳穴上。十一点四十七分。这个数字,连同父亲在暴雨里被抬上救护车时那张毫无生气的、沾满泥水的脸,一起死死地烙在了我脑子里,烫得生疼。
“陈峻家属?陈峻家属在吗?”一个声音猛地刺破这片死寂的粘稠,像针一样扎过来。
我像被电击了一样,浑身一僵,猛地从椅背上弹起来。双腿灌了铅,又像是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那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挪过去。他的脸在惨白灯光下显得很模糊,只有嘴唇在一张一合。
“你父亲陈建国……”医生的话顿了一下,那短暂的一秒停顿,像一把钝刀,在我心口狠狠锯了一下,“……抢救无效。急性心梗。节哀。”
“节哀”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两记重锤,砸得我眼前猛地一黑,耳朵里嗡的一声,什么都听不见了。一股腥甜的味道直冲喉咙。世界天旋地转,急诊室惨白的灯光、医生模糊的脸、周围嘈杂又遥远的声响,全都搅成了一团混沌的浆糊。
“哥——!”
一声带着哭腔的尖叫,撕心裂肺地穿透了我耳中的嗡鸣。我猛地扭头。
走廊尽头,三个小小的、湿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进这片惨白的光里。十岁的大妹陈溪跑在最前面,头发全贴在脸上,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往下淌。她死死拽着八岁的小弟陈锐的手,陈锐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像只受惊的小兽。六岁的小妹陈芽被落在最后,小脸冻得发青,跑得踉踉跄跄,脚下那双我昨天才给她擦干净的小红雨鞋,在地上拖出沉重又无助的水痕。
他们像三只在暴风雨里被打散了窝、惊慌失措扑向唯一礁石的雏鸟,一头撞进我怀里。冰冷、湿透的身体带着雨水的寒气,重重撞在我同样冰冷僵硬的胸口上。巨大的冲击力让我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后背“砰”地撞在冰凉的墙上。那彻骨的寒意,瞬间穿透薄薄的T恤,直刺骨髓。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臂,笨拙地、紧紧地环住他们三个。大妹陈溪的抽噎声闷闷地撞在我肋骨上,小弟陈锐的身体在我臂弯里筛糠一样抖着,小妹陈芽冰凉的小手死死揪住我胸前湿透的衣服布料,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他们的眼泪,冰冷的雨水,还有我脸上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湿热液体,全都糊在了一起,又冷又黏,腻在皮肤上。
我抬起头,视线越过三个湿漉漉的小脑袋,穿过急诊室敞开的门缝。里面,另一张病床上,躺着我的母亲。她蜷缩在白色的被单下,瘦小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从父亲被推进那扇门开始,她就再没发出过一点声音,只是那样躺着,眼睛空洞地睁着,望着惨白的天花板,仿佛灵魂已经跟着父亲飘走了。
一股巨大的、沉重的、冰冷的压力,如同实质的黑色潮水,无声无息地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瞬间淹没了我的口鼻。我张了张嘴,想吸一口气,喉咙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冰冷,绝望,还有那排山倒海、无法逃避的责任感,沉甸甸地压下来,压得我每一根骨头都在咯吱作响,肺里的空气被一点点挤出去,窒息感扼住了我的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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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蝉鸣声嘶力竭,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烤化。空气黏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浆,一丝风也没有。我站在自家那扇油漆斑驳、露出底下灰白木头的门前,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纸。
市第一高级中学录取通知书。
鲜红的抬头,黑色的印刷体名字——陈峻,像烙印一样烫着我的眼睛。阳光从门楣的缝隙漏进来,正好落在那行字上,晃得人眼晕。我甚至能闻到新印刷品特有的、淡淡的油墨气味,曾经觉得那是梦想的味道,此刻却只感到一阵阵刺鼻的反胃。
厨房里传来哐当一声,是铝盆掉在地上的声音,紧接着是小妹陈芽带着哭腔的惊呼。我的心猛地一揪,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甚至没看清自己手指的动作,只听到“嗤啦——”一声尖锐刺耳的撕裂声。
那声音干脆、决绝,像割断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通知书在我手里变成了两半,然后又被我发狠地撕扯、揉搓,变成一堆皱巴巴、边缘锐利的纸屑。我松开手,那些带着我体温的纸屑纷纷扬扬地飘落,像一场小小的、绝望的雪,落在门口积满灰尘的水泥地上。
“哥?!”
身后传来一声难以置信的惊呼。我猛地回头。
大妹陈溪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校服,手里还拎着刚从菜市场捡回来的、沾着泥的几根蔫菜叶。她的眼睛瞪得极大,死死盯着地上那堆红色的碎屑,脸色瞬间变得比纸还白,嘴唇微微哆嗦着,像是不认识我,又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她突然像疯了一样扑过来,膝盖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也浑然不觉。她伸出瘦小的、指关节有些发红的手,慌乱地、急切地去抓那些散落的纸片,试图把它们拢在一起,仿佛这样就能拼凑回那个被我亲手撕碎的、光明的未来。她的指尖都在颤抖,声音带着哭腔,破碎得不成样子:“你干什么!你疯了吗哥!这是…这是…粘起来!快粘起来啊!” 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我看着她跪在尘埃里,徒劳地试图拼凑那堆碎纸,喉咙里像堵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烫又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厨房里,小妹陈芽的哭声断断续续,像一根细线勒着我的心脏。小弟陈锐在屋后玩泥巴的喊叫声也飘了进来。
我深吸了一口滚烫的空气,那空气灼烧着我的肺腑。然后,我伸出手,不是去捡那些碎纸,而是穿过陈溪瘦弱的肩膀,稳稳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力量,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我的动作很轻,却异常坚定。
“溪溪,”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砂纸摩擦过木头,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腥气,“以后…哥管你们。” 我的目光越过她惊惶含泪的眼睛,投向那扇光线昏暗的、充满了琐碎艰难和稚嫩哭闹声的门内,那里是我仅剩的世界,也是我无法卸下的重担。“咱家,以后我扛着。”
日子像一台磨损严重的旧石磨,沉重地、缓慢地、一圈又一圈地碾压着。磨盘下榨出来的,不是细滑的面粉,而是我熬干了的力气、被碾得麻木的神经,还有一层层积压在眼底、再也褪不去的灰暗。
白天,我是建筑工地脚手架上的一个黑点,烈日或者寒风,把皮肤烤成古铜又冻得开裂。沉重的钢筋硌在肩上,留下深红的印记,汗水流进眼睛里,又咸又辣。傍晚,卸下安全帽,胡乱扒几口冰冷的饭盒里粘成一团的饭菜,又得骑上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到处都响的破自行车,一头扎进油腻闷热的后厨,洗刷堆积如山的碗碟。冷水浸泡久了,手上的裂口又深又痛,洗碗水混着油污渗进去,针扎一样。深夜,万籁俱寂,只有一盏孤零零的节能灯陪着我,在狭小闷热的出租屋里,对着那台老掉牙的电脑,接一些别人挑剩下的、报酬微薄的线上录入或者数据标注的活。屏幕的光刺得眼睛生疼,脑子昏沉得像灌满了铅。
时间在我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二十多岁的年纪,眼神却像是被生活反复搓揉过无数遍的旧报纸,疲惫、浑浊,失去了年轻人该有的光亮。背脊在重压下过早地习惯性地微微佝偻着,像一棵被风沙常年侵蚀的树。只有偶尔在极度疲惫的间隙,眼神扫过墙上那张泛黄褪色的全家福,看到照片里父亲温和的笑容和母亲明亮的眼睛时,眼底深处才会掠过一丝极其微弱、难以捕捉的波澜,旋即又被更深沉的疲惫淹没。
家,这间不到四十平米、永远弥漫着廉价消毒水和食物混杂气味的出租屋,成了我唯一喘息的缝隙,也成了困住我所有野心的牢笼。我像一头被套上沉重枷锁的困兽,在钢筋水泥的冰冷森林里,日复一日地低头拉磨,只为了磨出那一点点维系四个生命不至于坠落悬崖的口粮。
我以为我在“扛”。用这副越来越不年轻的肩膀,用这双布满厚茧和老茧的手,用熬干了的睡眠和榨取殆尽的精神,死死地“扛”住这个家,让他们有饭吃,有学上,有个遮风挡雨的屋顶。
直到那天晚上,我拖着散了架似的身体,几乎是用最后一点意志力把自己挪回那个称之为“家”的门口。钥匙插进锁孔转动的声音都显得格外费力。门一开,一股异样的气氛扑面而来。没有往常锅里留着的饭菜余温,没有弟妹们做作业的沙沙声或低语。客厅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小灯,大妹陈溪和小妹陈芽沉默地坐在破旧的沙发上,像两尊蒙着阴影的石像,脸色都绷得紧紧的。小弟陈锐站在屋子中央,低着头,双手死死地背在身后,脚尖不安地蹭着磨秃了边的水泥地面。
一种不祥的预感,冰冷滑腻,瞬间缠住了我的心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