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呢?”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破风箱在抽气。那是第二天要交的房租和三个人的学费,厚厚一沓,用旧报纸仔细包了好几层,藏在床底那个装杂物的破纸箱最底层。它几乎是我身上最后一点滚烫的血。
陈锐的肩膀剧烈地抖了一下,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缩进脖子里。他死死咬着下唇,唇色发白。
“说话!”积压了一整天的疲惫、焦虑、还有对生活无穷无尽的愤懑,像火山熔岩一样猛地冲上头顶,我的吼声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
陈锐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眼里充满了恐惧,但深处却翻滚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扭曲的委屈和倔强。他猛地把藏在背后的东西亮了出来。
一双鞋。
崭新的运动鞋。白色的皮革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刺眼的光,鞋帮上印着一个张扬醒目的、巨大的、我认不出的外国字母标志。它像一件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奢侈品,突兀、冰冷、带着强烈的讽刺意味,狠狠扎进我的眼底。
“你他妈——”一股腥甜的血气直冲喉咙,眼前瞬间被愤怒的猩红淹没。我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是怎么冲过去的,只听到自己粗重的、野兽般的喘息声。我一把夺过那双该死的鞋,用尽全身力气,像扔掉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摔向墙角!
“砰!”
鞋砸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又弹落在地,那只刺眼的标志朝上,像一张无声嘲笑着我的脸。
“你偷钱!就为了买这破玩意儿?!”我指着地上的鞋,手指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失望而剧烈地颤抖着,指尖几乎要戳到陈锐的鼻尖,“你知道那是什么钱吗?!那是命!是我们四个人的命!” 吼声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命?”陈锐突然抬起头,眼眶通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狼,声音尖利地嘶吼出来,“什么命?!就是永远穿别人不要的破衣服!就是永远只能看着别人穿新鞋!就是永远低着头走路!连双像样的鞋都没有,我他妈走到哪儿都像个要饭的!我不想再这样了!哥!我就想当一次正常人!就一次!怎么了?!”
“正常人”三个字,像三把淬了毒的冰锥,精准无比地捅进了我心脏最深处,然后狠狠搅动。
我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眼前一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陈锐后面吼了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清。只看到他那张因为激动和委屈而扭曲的年轻脸庞,还有那双新鞋刺眼的白光。
原来,我拼尽全力用血肉筑起的堤坝,在弟弟眼中,不过是一道困住他、让他抬不起头的耻辱之墙。我自以为是的牺牲和守护,在他渴望“正常”的嘶吼面前,显得那么苍白可笑,甚至…面目可憎。
一股灭顶的冰冷,夹杂着从未有过的、巨大的荒谬感,瞬间将我吞没。眼前一黑,天旋地转。连日积压的疲惫、紧绷的神经、还有这致命一击带来的崩溃,终于压垮了我这具早已透支的身体。我甚至没感觉到自己是怎么倒下去的,只听到耳边传来陈溪和陈芽惊恐变调的尖叫声:“哥——!”
世界彻底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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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像沉在冰冷浑浊的深水底,被湍急的暗流裹挟着,挣扎着向上浮。耳边是嗡嗡的杂音,像是坏掉的收音机,又夹杂着一种尖锐的、持续不断的嘶鸣,刮擦着脑仁。眼皮沉重得像压了两块铅,每一次试图掀开,都牵扯着阵阵钝痛。
“……哥?哥你醒醒……”
“……药……药没了……”
“……风……好大的风……窗户……”
断断续续、带着哭腔和巨大恐惧的声音,像细针一样刺破那片混沌的黑暗,扎进我的意识里。是陈溪的声音,还有小妹陈芽那微弱得如同小猫呜咽般的、令人揪心的喘息声。
药?风?
混乱的思绪如同被狂风卷起的碎片,艰难地拼凑着。药……芽芽的哮喘药!那个小小的、橘红色的喷雾瓶,是悬在她生命线上的救命稻草!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溺水的人终于挣扎出水面,胸口剧烈起伏,牵扯着全身酸痛的肌肉。眼睛终于艰难地睁开一条缝。
视线模糊,只有影影绰绰的光影晃动。停电了。屋子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偶尔划过天际的惨白闪电,瞬间照亮屋内如同鬼魅般的景象。狂风像发了疯的巨兽,猛烈地撞击着单薄的窗户,发出“哐当!哐当!”惊心动魄的巨响,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窗而入。冰冷的雨水被风裹挟着,从窗缝里飕飕地灌进来,带着一股浓重的土腥味。
借着又一次闪电的亮光,我看清了。
大妹陈溪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蜷缩在墙角,怀里紧紧抱着瑟瑟发抖的小妹陈芽。陈芽的小脸在闪电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紫色,小小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却只发出极其微弱、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嗬…嗬…”声。她的眼睛半睁着,眼神涣散,小小的手无力地抓着陈溪的衣襟,嘴唇因为缺氧而发绀。小弟陈锐像没头苍蝇一样在黑暗里乱转,徒劳地翻着抽屉,发出叮铃哐啷的响声,带着哭腔喊:“没有!哪里都没有药了!”
哮喘发作!在台风夜!没药了!
这个认知像一道冰锥,瞬间刺穿了我所有残留的昏沉和身体的剧痛,带来一种近乎麻木的清醒。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的巨响。
不能等!一分一秒都不能等!
一股蛮横的力量不知从身体的哪个角落爆发出来。我甚至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整个人像一根被强行拉满后骤然松开的弓弦,猛地从冰冷的地上弹了起来!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胃里翻江倒海,我踉跄着,手胡乱地扶住旁边摇晃的桌子才勉强站稳。
“哥!”陈溪带着哭腔的惊呼响起。
我没有回头,也顾不上回头。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烧得我双目赤红:药!最近的药店!必须拿到药!现在!
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彻底疯狂的野兽,一头撞开那扇在狂风中呻吟的房门,冲进了外面狂暴的天地。
台风撕扯着整个世界。暴雨不再是雨点,而是无数冰冷的鞭子,劈头盖脸地狠狠抽打下来,砸在脸上身上,瞬间湿透,冰冷刺骨。狂风咆哮着,卷起地上的垃圾、树叶、碎石,狠狠砸过来,几乎让人站立不稳。街道像一条汹涌翻滚的黑色河流,浑浊的积水没过了脚踝,冰冷刺骨。路灯全灭了,只有天空偶尔撕裂的闪电,短暂地照亮这片末日般的景象——断裂的树枝、翻倒的垃圾桶、被吹得疯狂摇摆的广告牌……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水里跋涉,冰冷的雨水灌进鞋里,每一步都沉重无比。狂风一次次试图把我掀翻在地,我只能弓着背,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雨水糊住了眼睛,只能凭着残存的方向感和闪电的指引,朝着记忆中那个街角小药店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呐喊:快!再快!芽芽在等!
终于,那熟悉的、小小的药店门面在又一道惨白闪电的映照下出现在视野里。卷帘门死死地拉着,像一张冰冷紧闭的嘴。玻璃橱窗后面,隐约能看到货架的轮廓。
药!就在里面!
希望如同烈火般瞬间点燃,却又被眼前紧闭的铁门瞬间浇灭。我冲到门前,疯狂地摇晃着冰冷的卷帘门,用拳头砸,用脚踹!
“开门!开门啊!救命!买药!救命——!” 我的嘶吼声在狂风暴雨中显得那么微弱,瞬间就被吞噬,连一丝回音都没有。
回应我的,只有狂风更猛烈的咆哮和雨水无情的冲刷。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脖颈,越收越紧。闪电划过,照亮橱窗玻璃上映出的自己——一张被雨水冲刷得惨白、扭曲、眼睛赤红、写满了疯狂和绝望的脸。视线死死钉在玻璃后面货架第三层,那个熟悉的、小小的橘红色盒子轮廓上。
那么近!又那么远!
芽芽微弱的喘息声,陈溪惊恐的哭声,陈锐绝望的翻找声……还有陈锐那句撕裂我心脏的“我就想当一次正常人”……所有声音、所有画面、这十年所有的压抑、疲惫、不甘、愤怒……在这一刻,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轰然炸开!
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野兽般的嘶吼从我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它撕裂了风雨,带着我十年积压的所有痛苦、所有绝望、所有被生活碾碎又强行拼凑起来的愤怒,喷薄而出!
我猛地转身,视线在狂暴的雨幕中疯狂扫视。一块沉甸甸的、半截埋在泥水里的铺路砖头,就在脚边。
没有思考。只有本能。毁灭的本能。
我弯腰,抓住那冰冷的、湿滑的砖块,将它从泥水里拔了出来。砖块很沉,棱角硌着手掌,带着泥土的腥气和雨水的冰冷。
后退一步,两步。
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像一个掷出所有生命去搏杀的战士,朝着那扇隔绝了希望的、冰冷的玻璃橱窗,狠狠砸了过去!
“哗啦——!!!”
一声惊天动地的爆响!尖锐、刺耳,盖过了风雨的咆哮!
无数碎片如同炸裂的冰晶,在惨白的闪电映照下,迸溅开来!晶莹的、锋利的、带着死亡般美丽光泽的碎片,向四面八方激射!
一块尖锐的、不规则的玻璃碎片,如同死神的獠牙,在巨大的冲击力下,旋转着,狠狠扎进了我用力挥出、还未来得及收回的右手掌心!
剧痛!尖锐、冰冷、瞬间穿透皮肉、直抵骨髓的剧痛!
温热的、粘稠的液体瞬间涌出,顺着颤抖的手指,滴滴答答地砸落在脚下冰冷的积水里,晕开一小团一小团迅速被雨水冲淡的暗红。
可这剧痛,却像一剂强效的清醒剂。十年了。十年来的沉默、隐忍、强撑、被责任压弯的脊梁……所有的麻木和外壳,仿佛都被这一砸、这一刺,彻底粉碎了!
我甚至感觉不到疼痛的持续,只有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清醒。眼前那片碎裂的、狰狞的洞口,不再是阻碍,而是通往救赎的通道。
我毫不犹豫地探身,将那只流着血的手,直接伸进了布满锋利碎茬的破洞!锋利的边缘瞬间又在手臂上划开新的口子,火辣辣的疼。但我不管不顾,手指急切地摸索着,掠过冰凉的货架边缘,终于触碰到那个小小的、熟悉的塑料盒子!
橘红色的哮喘喷雾!
抓住了!
我猛地将药抽出来,紧紧攥在沾满鲜血和雨水的手心里。那小小的药瓶,此刻滚烫得如同烧红的烙铁。
没有一秒停留,甚至顾不上看一眼那狼藉的现场和手上不断涌出的鲜血。我猛地转身,将药瓶死死护在胸前,像保护着世上最珍贵的火种,一头重新扎进了身后那片更加狂暴、更加黑暗的风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