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攥着那小小的橘红色药瓶,像攥着一块滚烫的炭火,一头重新扎进狂暴的天地。

风更疯了,撕扯着所能触及的一切。雨点不再是雨点,是无数冰冷的石子,密集地、凶狠地砸在脸上、身上,每一颗都带着穿透皮肉的冷意。那件薄薄的旧T恤早已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吸饱了冰冷的雨水,沉甸甸的,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骨的钝痛。街道彻底成了翻滚的黑色河流,浑浊的积水漫过小腿肚,冰冷刺骨,每一步都像在粘稠的冰泥里跋涉。水下,不知名的杂物撞在腿上,生疼。

右掌心,那块玻璃碎片如同活物,每一次脚步的震动都让它更深地剐蹭骨头,尖锐的剧痛直冲天灵盖。温热的血混着冰冷的雨水,顺着痉挛般颤抖的手指不断涌出,滴落在脚下的黑水里,晕开一小团一小团迅速被稀释、拉长的暗红痕迹,像一条条在浊浪中挣扎的、濒死的鱼,转眼又被翻滚的水流抹去。

“嗬…嗬…” 小妹陈芽那微弱得如同破旧风箱、又清晰得如同在耳边的喘息声,盖过了风雨的咆哮,在我脑子里疯狂地捶打。快!再快!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叶生疼,可身体里那股近乎燃烧的蛮力支撑着我,踉跄着,对抗着要把人掀翻的狂风,朝着那个风雨飘摇、唯一亮着微弱光亮的“家”的方向,拼命冲刺。

那扇熟悉的、漆皮剥落的旧门在视野里摇晃着,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狂风从铰链上扯下来。门缝里,透出一丝微弱、摇曳的昏黄——是蜡烛!陈溪点燃了蜡烛!这点微光在末日般的黑暗中,是唯一的灯塔。

“砰!”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用肩膀狠狠撞开门板,裹挟着一身风雨和浓重的血腥气,滚了进去。门在身后被狂风猛地拍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哥!” 陈溪带着哭腔的嘶喊响起。

我根本无暇回应,视线瞬间锁死在墙角。陈溪紧紧抱着陈芽,小小的身躯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艰难地拉扯着脖子,锁骨上方和肋骨下方都深深凹陷下去(三凹征),嘴唇和指甲是骇人的青紫色,眼神涣散,像蒙上了一层灰翳,那微弱的“嗬…嗬…”声,每一下都像重锤砸在我心上。旁边,陈锐脸色惨白如纸,徒劳地用手去捂陈芽的嘴,仿佛这样就能堵住那要命的喘息,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药!药!” 我嘶吼着,声音劈裂,想将攥在左手的橘红色药瓶递过去。可右手那彻骨的剧痛和失血的眩晕猛地袭来,眼前一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

“哥!” 陈溪的尖叫和陈锐惊恐的呼喊同时响起。

我重重跪倒在地,膝盖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湿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快要散架的叶子。我挣扎着抬起头,竭力举起左手,那小小的药瓶就在眼前,橘红色的塑料壳在烛光下显得那么脆弱,又那么珍贵。

“快…给芽芽…喷…” 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咳出来的血块,沉重而嘶哑。剧烈的喘息让我几乎说不出连贯的话。

陈锐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猛地扑了过来。他一把抓过药瓶,动作因为恐惧和急切而显得无比笨拙,塑料瓶身在他同样颤抖的手里滑了一下,差点脱手。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陈芽身边,膝盖重重砸在积水的地面上也浑然不觉。

“芽芽!芽芽!药来了!哥拿到药了!” 他语无伦次地喊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他慌乱地拔掉喷雾瓶的保护盖,颤抖的手指好几次才勉强对准陈芽那微微张开的、发绀的嘴唇。

“噗嗤——” 一声细微的药剂喷射声响起。

时间仿佛凝固了。烛火在狂风中疯狂摇曳,光影在墙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如同鬼魅乱舞的影子。陈溪死死抱着陈芽,眼睛瞪得极大,一眨不眨地盯着妹妹的脸。陈锐保持着按压喷药的姿势,手抖得如同筛糠,药瓶几乎要被他捏碎。我跪在地上,全身的感官都只剩下右手那钻心刺骨的剧痛,还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般的跳动声,几乎要震碎耳膜。

一秒,两秒,三秒……

陈芽小小的身体猛地痉挛了一下!

“咳!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般的咳嗽骤然爆发出来!她小小的身子在陈溪怀里痛苦地蜷缩,猛烈地咳着,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但这咳嗽,不再是那种无声的、濒死的挣扎,而是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撕开裂帛般的响亮!

咳嗽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几声虽微弱却清晰得如同天籁的、深深吸入空气的声音!

“呼……呼……” 那青紫色的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了可怕的死气,虽然依旧苍白,但嘴唇的绀色开始消退。她半睁着的眼睛,茫然地转动了一下,似乎想聚焦。

“芽芽!” 陈溪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出来,紧紧地把妹妹搂在怀里,脸贴着妹妹冰冷的小脸,泪水汹涌而出,“活了!芽芽活过来了!哥!哥!芽芽喘气了!” 她语无伦次地向我哭喊,巨大的喜悦和后怕让她几乎崩溃。

陈锐整个人僵在那里,保持着递药的姿势,药瓶还举在陈芽嘴边。他愣愣地看着妹妹终于开始顺畅呼吸的小脸,又猛地低头看向自己拿着药瓶的手。刚才极度紧张时没留意,此刻才看清,他抓着药瓶的手指上,赫然沾着几缕粘稠的、尚未被雨水完全冲刷掉的暗红色——那是从我伤口流出的血!

他的目光,顺着那血迹,猛地向上移,最终定格在我的右手上。

那已经不像一只手了。

一块巨大、不规则的玻璃碎片,像一把残忍的匕首,深深扎穿了我的掌心!尖锐的断口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下闪着湿冷、狰狞的光。伤口边缘的皮肉狰狞地翻卷着,被雨水和血水泡得发白。鲜血正从玻璃边缘和被刺穿的创口里汩汩涌出,顺着我的手腕、小臂往下流淌,滴落在身下冰冷的水泥地上,积起一小滩刺目的鲜红。更触目惊心的是,透过那被玻璃撑开的、血肉模糊的洞口,似乎隐隐能看到一点森白的、属于骨头的颜色!

“嗬……” 陈锐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掐住脖子般的抽气声,眼睛瞬间瞪大到极致,瞳孔里映着那只鲜血淋漓、白骨隐现的手,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击穿的茫然。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比纸还要苍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

时间再次凝固。屋内只剩下陈溪劫后余生的呜咽、陈芽微弱但平稳的呼吸声,窗外狂风暴雨的咆哮,以及……鲜血滴落在地面的声音。

滴答。滴答。

这声音敲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陈锐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幅度越来越大。他看着那只手,又猛地低头看向自己手里那沾着血的橘红色药瓶。药瓶上,那几缕属于他哥哥的、温热的血痕,此刻像滚烫的烙铁,灼烧着他的手指,更灼烧着他的灵魂。

“哥…哥的手…” 他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丝破碎的气音,带着无法置信的颤抖。

下一秒,陈锐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了膝盖。“噗通”一声,他直挺挺地、重重地跪倒在我面前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他猛地抬起头,那张年轻的脸上此刻扭曲变形,眼泪混合着雨水(或许还有鼻涕)疯狂地涌出,冲刷着脸上的惊恐和绝望。他死死攥着那个沾血的药瓶,仿佛攥着烧红的铁,把它高高地、颤抖地举到我面前,像献祭,又像一种徒劳的、疯狂的忏悔。

“哥——!” 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嘶吼从他喉咙里爆发出来,带着摧毁一切的绝望和崩溃,“你打我!你骂我啊!你杀了我!杀了我啊——!” 他疯狂地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头,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身体因为巨大的痛苦而蜷缩起来,“是我!都是我!钱是我偷的!鞋是我买的!是我害了芽芽!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所有人!”

他的哭嚎撕心裂肺,每一个字都像用砂纸磨过喉咙,带着血沫。

“哥…哥…” 他猛地扑上前,不是扑向我,而是扑向我那只垂落在地、血流不止的右手!他用自己沾满泥水的手,徒劳地、颤抖地试图去捂住那个狰狞的伤口,好像这样就能堵住那不断涌出的鲜血。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地砸落,混进我手掌的血污里。

“你流了好多血…哥…好多血…” 他语无伦次,声音嘶哑破碎,“我去找医生!我去!我现在就去!” 他语无伦次,声音嘶哑破碎,挣扎着就要爬起来往门外冲,脸上是濒临疯狂的决绝,仿佛门外不是吞噬一切的台风,而是唯一的救赎。

“陈锐!” 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劈裂,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左手猛地伸出,死死扣住他湿透冰冷的手臂。失血带来的眩晕和剧痛让我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凭着感觉死死抓住他,“站住!外面…是台风!你不要命了?!”

“你的手!你的手会烂掉!会死的!” 陈锐回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像一头彻底失控的幼兽,嘶吼着,“让我去!让我去死都行!哥——!” 他拼命想挣脱我的钳制,力气大得惊人。

“闭嘴!” 我猛地将他往地上一掼,巨大的动作牵扯到右手的伤,眼前瞬间一片漆黑,剧痛让我几乎昏厥过去,全身的冷汗混着雨水涔涔而下。我大口喘着粗气,像破旧的风箱,“芽芽…芽芽刚缓过来…你看好她…看好你妹妹!” 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带着血腥味,“药…还有没有?再给她喷一次…按我之前教你的…快!”

陈锐被我摔在地上,似乎被我的状态吓住了,也似乎被“看好妹妹”这几个字钉住了。他茫然地、痛苦地看着我,又看看角落里被陈溪抱着、依旧虚弱但呼吸已平稳的芽芽。最终,那疯狂的冲劲像是被瞬间抽空,他瘫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肩膀剧烈地抽动,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哥…药…” 陈溪的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和恐惧,她看着陈锐手里的药瓶。

陈锐如梦初醒,他跪爬着挪到陈芽身边,深吸一口气,努力想控制住自己抖得不像话的手。他再次拔开盖子,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将喷嘴凑近妹妹的唇边。

“噗嗤——” 又一声轻微的药剂释放声。

陈芽小小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更深地吸了口气,眉头似乎舒展了一点点。

“哥,芽芽好点了…” 陈溪哽咽着说,目光却无法控制地瞟向我那只恐怖的手,小脸煞白。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全身的力气都耗尽了。右手的剧痛一波波冲击着神经,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伤口,带来一阵阵令人作呕的悸痛。血还在流,但速度似乎慢了一些,在地上积了更大的一滩,在烛光下反射着粘稠暗红的光。寒冷从湿透的衣服和身下的水泥地钻进来,浸透骨髓,我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陈溪…” 我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耳语,“找块…干净的布…随便什么都行…”

陈溪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她小心地将怀里的陈芽放平,让她枕着自己脱下来的外套,然后飞快地爬起来,在黑暗中摸索。很快,她拿着一件洗得发白、但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旧背心跑了回来,声音带着哭腔:“哥…这个行吗?”

“行…按住…用力按在伤口上面点…” 我指示着,已经没有力气自己动手。

陈溪颤抖着,咬着下唇,小心翼翼地避开那块狰狞的玻璃,将叠好的布用力按在我手腕上方一点的位置。她力气很小,按得并不很紧,但总算有点作用。

“哥…疼吗…” 她眼泪汪汪地看着我,小手冰凉。

我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摇摇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目光转向依旧跪坐在芽芽身边、像丢了魂一样的陈锐。他低着头,肩膀还在无声地耸动,双手紧紧攥着那个沾血的药瓶,指节捏得发白,仿佛那是他唯一的罪证和救命稻草。

烛火在风中猛烈摇曳,光影在每个人惨白的脸上跳动,墙上巨大的影子如同沉默的鬼魅。窗外的台风似乎达到了顶峰,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雨水疯狂地泼打在玻璃上,像无数只手在拍打。屋内寒冷刺骨,血腥味混合着潮湿的霉味和尘土气息,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沉重得让人窒息。

“哥…” 陈锐突然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低得几乎被风雨声淹没。他没有抬头,只是死死盯着手中那抹刺眼的暗红,“…这次换我当疯子,行不行?” 他的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疯狂和绝望,只剩下一种空洞的、近乎死寂的疲惫,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等天亮了…等风停了…我去坐牢…我去跟警察说…玻璃是我砸的…药是我偷的…跟你没关系…”

他的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进这死寂的空间。陈溪猛地抬起头,惊恐地看着他,又看看我。

我靠在冰冷的墙上,看着他低垂的、写满了自毁倾向的后脑勺。十年了。十年间,我扛着这个家,像一头蒙着眼拉磨的驴,只知向前,不敢回头。我以为沉默和承担就是全部,以为让他们活着就是最大的恩慈。我忘了,被贫穷磨掉的,除了物质,还有抬起头做人的那点微末尊严。那双被摔在墙角的、刺眼的白鞋,此刻像一块巨大的烙铁,烫在我的灵魂上。

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没受伤的左手,指向墙角——那双在混乱中早已被泥水浸透、鞋帮上巨大的字母标志依旧刺目的白色运动鞋。

“去…” 我的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把它…捡过来。”

陈锐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没听懂。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神里是巨大的茫然和不解,甚至有一丝恐惧。他看着我的手指的方向,又难以置信地看向我。

“哥?” 陈溪也懵了,不明白我要做什么。

“去!” 我重复道,声音提高了一点,牵扯得胸口一阵闷痛。

陈锐像是被无形的线操控的木偶,动作僵硬而迟缓。他几乎是爬着挪到墙角,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湿透的皮革时,如同触电般缩了一下。最终,他还是紧紧抓住了那双沾满泥污的鞋,慢慢地爬了回来,跪在我面前,双手将鞋捧起,像捧着一份沉重的罪证,举到我面前。他不敢看我,头深深埋下。

我垂眼看着那双鞋。昂贵的标志在烛光下依旧张扬,白色的皮革被泥水浸染得污秽不堪,早已不复当初的崭新和刺眼。它现在看起来那么廉价,那么可怜,就像一个荒诞的笑话。

我伸出左手,没有去接鞋,而是用尽力气,轻轻放在了陈锐沾满泥水、冰冷颤抖的头顶。很沉,我的手臂也在抖。

掌心下,他湿漉漉的头发刺着我的皮肤。

“傻小子…” 我的声音沙哑得如同枯叶摩擦,每一个字都异常艰难,“命…都没了…还要鞋…做什么?”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我,喉头涌上一股腥甜的铁锈味。我强行咽了下去,喘息着,继续说道,目光仿佛穿透了他,也穿透了这破败的屋顶,看向某个遥不可及的虚空:

“哥…只想着…把你们拉扯大…有口饭吃…冻不死…就行了…” 我扯动嘴角,想笑一下,却只牵动了脸上僵硬的肌肉,“忘了…你也要脸…”

陈锐的身体剧烈地一震,猛地抬起头。烛光下,他脸上是彻底崩溃的茫然和一种被巨大悲伤击穿的空洞。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不是之前的嘶吼和绝望,而是无声的、汹涌的、仿佛要流干身体里所有水分的泪。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泣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捧着那双泥泞的鞋,像个迷路的孩子,哭得浑身颤抖。

“哥…” 陈溪也哭出了声,一边用力按着我手臂上的布,一边看着崩溃的弟弟,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躺着的陈芽,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我们三个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过去。她小小的眉头蹙着,似乎被屋里的哭声和压抑惊扰,在睡梦中不安地动了动。

这声微弱的呻吟,像一根无形的线,猛地将濒临崩溃的陈锐拽了回来。他像是突然被惊醒,猛地低头看向自己手里那双该死的鞋,又看看妹妹苍白的小脸。一种混杂着极度的厌恶和恐惧的神情在他脸上闪过。

他几乎是触电般猛地将那双鞋远远甩开!鞋子砸在墙角,发出沉闷的响声,溅起泥水。

然后,他连滚带爬地扑到陈芽身边,用一种近乎贪婪的、守护的姿态,紧紧盯着妹妹的脸,仿佛要确认她的每一次呼吸。他伸出手,想碰碰妹妹的脸,又怕惊醒她,最终只是小心翼翼地替她掖了掖陈溪盖在她身上的外套衣角。做完这一切,他才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头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无声地剧烈抽动。只是这一次,那压抑的呜咽里,似乎多了一点别的什么——一种沉重的、仿佛要将自己碾碎的责任感。

烛火跳动了一下,光线更暗了。风似乎小了些,但雨点依旧密集地敲打着窗户。那摊从我手臂下蔓延开来的暗红血迹,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刺目,像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烙印在这间冰冷潮湿的屋子里。

我靠在墙上,闭上眼。右手的剧痛和失血的冰冷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陈锐那句空洞的“换我当疯子”和他崩溃的呜咽在耳边交错。活下去,仅仅活下去,原来真的不够。那点“像个人”的念想,藏在破衣烂衫下,藏在弟弟偷钱买鞋的疯狂里,像一根刺,扎穿了我十年如一日自我感动的堤坝。

原来尊严,是比活命更奢侈的东西。原来我的堤坝,早已千疮百孔。

窗外的风雨声渐渐低沉下去,只剩下单调沉闷的雨点敲打声,如同无休止的叹息。天快亮了,一线微弱的、灰蒙蒙的光,极其艰难地透过污浊的窗玻璃,渗进这间弥漫着血腥、泪水和绝望的屋子。它没有带来任何暖意,只是让屋内的一切——地上那滩发黑的血迹、墙角泥泞的鞋子、我们几个蜷缩在寒冷中狼狈不堪的身影——都呈现出一种更加清晰、更加残酷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