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角下,两个小小的“墨人”依旧对峙着,互相瞪着对方脸上狼狈又滑稽的墨迹。
空气静默了片刻。
忽然,“雪团儿”看着周砚清脖颈上那道自己留下的、歪歪扭扭的黑印,再看看他强作镇定却掩饰不住懊恼的眼神,一个没忍住,嘴角向上弯了弯,一丝细碎的笑声如同漏气的风箱般,从她紧抿的唇缝里溜了出来:“噗……”
这声笑如同投入静水的小石子。周砚清先是一愣,随即目光落在雪团儿那彻底成了小花猫、唯独一双眼睛亮得出奇的脸上,鼻尖上那点被自己点上去的墨尤其滑稽。
他板着脸,极力想维持住那份被冒犯的严肃,可嘴角的肌肉却不听使唤地抽动了一下,又一下。
终于,一丝极淡、极短促的笑意,如同蜻蜓点水般,掠过他紧抿的唇角,虽然转瞬即逝,却真切地存在过。
“雪团儿”也不恼了,她揉着脸上的墨团团,俨然一副小花猫的模样,眨巴着两只明亮的大眼睛,凑过来问:“你今日为何偏生要多嘴?”
周砚清瞥了“雪团儿”一眼,直言不讳:“谁许你前几日作恶,撕了我的书。”
“撕书?”杨延雪摸了摸小脑袋,她的眼睛咕噜咕噜地转了几下。
周砚清见她迷茫地摸着小脑袋,便开口将事情娓娓道来。
杨延雪这才恍然大悟。
那日,周砚清正小心翼翼地整理他新得的《蒙学辑要》,纸页洁白,墨香犹存。
这是他央求父亲许久才得到的,视若珍宝。他拿出特制的素色书衣,正欲仔细套上,旁边一只不安分的小手便伸了过来。
“砚清哥哥,这纸真白!”杨延雪凑过小脑袋,大眼睛里满是好奇,顺手就捻起一页:“比我家糊窗的油纸还亮堂呢!”
话音未落,只听“嘶啦”一声轻响——那页纸被她无意间捻破了一个小角!
周砚清呼吸一窒,猛地抬头,清澈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痛惜和薄怒。他盯着那小小的破损,如同美玉上的一道裂痕。
“雪团儿”也吓了一跳,吐了吐舌头,连忙缩回手:“哎呀,我不是故意的!它就……它就自己破了嘛!”
她眨巴着眼睛,试图用无辜蒙混过关。
周砚清深吸一口气,紧抿着唇,将那页破损的纸轻轻抚平,用镇纸小心压好,一言不发。只是那捏着书页的指尖,微微有些发白。杨延雪看着他紧绷的侧脸,难得地安静了片刻,但很快又被窗外飞过的鸟雀吸引了注意,将这点小插曲抛诸脑后。
“就为了这事?我那日并非故意作恶。”杨延雪解释道,“真是不小心。”
周砚清扯了扯嘴角:“那前几日,你往我墨盒里掺灰不是有意为之?”
“啊…”杨延雪难以反驳,这桩蠢事,她确实也干过。
前日午后,学究布置了临帖,便靠在椅背上打起了盹。
杨延雪则百无聊赖地玩起了墨盒里的墨锭。她用指尖蘸了点水,在砚台上画着谁也看不懂的图案,又嫌墨锭不够黑,竟突发奇想,偷偷将一小撮桌上的浮灰撒进了周砚清那方端砚的墨池里!她只是想看看,加了“料”的墨会不会更浓黑。
杨延雪垂着小脑袋,局促地说:“那个,那个是……”
“你还说不是有意为之?”周砚清气鼓鼓地望着“雪团儿”。
说起来也气,那日得了一方好帖,正凝了心神准备临帖,方才下笔就感觉笔锋一涩。定睛一看,墨汁里竟带出了几点细微的灰粒,瞬间在宣纸上晕开几团污点!
他惊愕地看向自己的砚台,只见原本乌亮如漆的墨汁,此刻变得浑浊不堪,水面还漂浮着可疑的灰色杂质。
他猛地偏头看向杨延雪。始作俑者手里还捏着一点没来得及撒完的灰末!
他小脸气得通红,几乎想当场质问她。可对上杨延雪那双依旧懵懂、带着点好奇的大眼睛,再看看先生微微起伏的鼾声,他终究把冲到嘴边的呵斥咽了回去,把将笔放在笔搁上,默默掏出手帕,一点点吸掉砚台里的脏墨。
窗外,暮色四合,天边一抹霞光温柔地笼罩着小小的书院。
“砚哥儿!”周家小厮来接自家哥儿下学时,找了一圈没找到人,问了柳学究,才知是在墙根底下罚站。找过来时,那小厮险些不敢相认,这“一团漆黑”真是吓煞人。
周府的书房里,此刻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肃然。
烛光透过素纱灯罩,洒下柔和的光晕,映照着满壁的书卷和博古架上的清供。空气里是淡淡的檀香和书卷特有的陈旧气息。
周砚清垂首肃立在书案前,他已换下那身惨不忍睹的外衫,穿着干净的素色里衣,但脸上、脖颈上那几道未洗净,已经干涸的墨痕却像烙印般清晰,尤其是脖颈处那道歪斜的指印,衬着他此刻苍白紧绷的脸色,显得格外刺目。
他双手紧贴着裤缝,指尖微微蜷着。
书案后,周父端坐着,手里捻着一串乌木佛珠,面色沉静如水,看不出喜怒。
他的目光落在书案上摊开的那本《千字文》上——那是周砚清今日带去学堂的,此刻,原本洁净的纸页被一大团泼溅开的墨迹彻底污损。
“说说吧。”周父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压力,回荡在寂静的书房里,“《颜氏家训》有云:凡读书,须整顿几案,令洁净端正。”
“此书,”他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那本污损的书,“如何成了这般模样?”
周砚清的头垂得更低了,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地开口,努力维持着平日的条理:“回父亲,是儿子失仪。儿子向先生禀告了杨……杨家妹妹逃学一事,杨家妹妹气不过,趁儿子习字时,撞了儿子手臂,致使墨笔失控,这才污了书页。”
“哦?”周父的指尖在佛珠上缓缓滑动,目光如古井无波,落在他脖颈那道明显的墨痕上,“那你这颈上……也是她所致?”
周砚清白皙的耳根瞬间染上薄红,他抿紧了唇,沉默了片刻,才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倔强道:“是儿子一时激愤难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泼了她一身墨。这颈上之痕,是她……她随后涂抹的。”
最后几个字,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做了“不雅”之事的赧然。
泼墨之举,已大大悖离了他素日所受的教导。
周父静静地看着儿子。烛火在他深邃的眸子里跳跃。
半晌,他轻轻叹息一声。
“砚清,”周父的声音缓和了些许,“《礼记》有言: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你向先生禀告实情,并无过错,此乃诚。然则,被人冲撞,便以砚台泼墨,以暴制暴,此乃敖与欲未能克制,失之于和,更失之于礼。”
周父顿了顿,目光扫过那本污损的书:“书页污损尚可誊抄,心性若染了戾气,便难涤净了。”
周砚清听着父亲的训诫,鼻尖发酸,眼眶微热。他死死咬着下唇内侧,才没让那点湿意涌上来。他知道父亲是对的。泼墨那一瞬的失控和快意,此刻回想起来,只剩下无尽的懊悔和对自己定力不足的羞愧。
“孩儿……知错。”他哑声道,声音里带着沉重的自责。
这时,周母端着一盏温热的莲子羹轻轻走进来。她一眼便看见儿子脸上颈上的墨痕,心疼地蹙紧了秀眉,她瞧了几眼那书本,笑道:“老爷,您看。”
周母素手纤纤,小心地拈起那页被浓墨彻底覆盖的纸,对着烛光细看。只见那团肆意泼洒的墨迹边缘,因纸张的褶皱和墨汁流淌的深浅不同,竟在烛光下隐隐显露出奇特的纹路,浓淡相宜,竟有几分天然的山水写意之趣。
她笑道:“这墨……泼得倒有几分……意外之韵?虽污了书页,却也……”
她斟酌着词句,一时竟不知如何形容这“歪打正着”的墨趣。
周父闻言,目光也落在那墨痕上,审视片刻,严肃的面容似乎也有一瞬间的松动。他捻着佛珠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最终只是淡淡道:“歪打正着,终非正道。心正则笔正,心乱则墨邪。明日,将《克己复礼篇》抄写十遍,静心养性。”
他挥了挥手,“去净面吧。这墨迹留在脸上,成何体统。”
“是,父亲。”周砚清如蒙大赦,恭敬地行礼退下。
走到门口时,他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书案上那本污损的书。烛光下,那团浓黑的墨迹与父亲那句“心乱则墨邪”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
他抬手,用干净的袖口用力擦了擦那处,仿佛要擦掉那份狼狈,也擦掉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乱。
夕阳将杨家院子里那棵榆钱树拉的老长。灶房后头,躲着一个小小的、乌漆嘛黑的身影。
杨延雪耷拉着脑袋,像只被雨淋透又滚了泥坑的小鹌鹑,一步一蹭地挪到正在揉面团的婆婆跟前。
她身上那件淡青色的衫子,此刻早已辨不出本色,东一块西一块地糊着半干的墨迹,黏答答地贴在身上。
最扎眼的是那张小脸,墨痕纵横交错,只余一双黑白分明、此刻却写满心虚和委屈的大眼睛眨巴着。
“婆婆……” 声音细若蚊蚋,带着点哭腔后的沙哑。
婆婆闻声回头,手中的擀面杖“哐当”一声掉在案板上,惊得盆里的面团都颤了颤。
她瞪大了眼,上下扫视着眼前这个活的“墨团团”,短暂的惊愕后,后退两步:“我的老天爷!”
声音陡然拔高:“这……这黑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杨延峥跟在后头,偷笑了几声。
下学时,阿雪求自己带她去河里洗洗,他未答应,这小家伙在学堂里翻了天,是得要带回来让长辈教导教导的,可不能纵容了她!
“婆婆,是我。”杨延雪局促地擦了擦脸,嘟囔道。
她一把揪过外孙女细瘦的胳膊,凑近了看那墨痕,又嫌恶又心疼地用手指蹭了蹭:“你掉进染缸里啦?”
雪团儿扁着嘴,抽噎着,竹筒倒豆子般把前因后果嚷了出来:“那周家小郎君先告我翻墙,害我被先生抓回来罚站!我气不过,就……就不小心碰了他胳膊一下……然后他就……就……”
“拿了整块砚台泼我。” 她指着自己湿漉漉、乱糟糟的头发和乌黑的脸颊,仿佛这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不小心?!”老太太气不打一处来,抄起旁边沾着面粉的湿布巾,毫不留情地往阿雪脸上抹去,“周家那小郎君,多斯文守礼的一个孩子,能把墨泼你一身?定是你先招惹的人家!”
老太太气冲冲地将杨延峥捉过来,将前因后果盘问了一番,果然如她所料。
“翻墙捉蛐蛐,还被抓个现行。你胆子是越来越肥了!” 粗糙的湿布蹭在脸上,带着面粉的颗粒感,又疼又痒,雪团儿龇牙咧嘴地躲闪着,嘴里犹自不服气地嘟囔:“是他先告状的嘛……”
老太太也是养过孩子的,这般皮实的女娃娃,她还是头一次遇到:“女孩子家家的,半点不省心!瞧瞧人家周小郎君,坐如钟站如松,你再看看你,像个皮猴子!明日亲自去给人家赔不是!”
后院里,杨延雪在浴桶里扑腾,乌黑的脏水换了一桶又一桶,被婆婆搓揉得东倒西歪,嘴里塞满了“唔唔”声。
赔不是?
“小气鬼!小气鬼!”杨延雪左右又在心里骂了周砚清几句,“赔不是就赔不是,我小杨能屈能伸。”
她低头看着自己乌黑的手心,一丝小小的、隐秘的得意悄悄冒了头——至少,他脖子那块,比自己还黑一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