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二年,秋。上海的夜是湿的,像一块被江水浸透、永远也拧不干的黑丝绒。风是这块丝绒唯一的活物,它从黄浦江的腥气里来,裹挟着十六铺码头煤烟与鱼干的混合味道,贴着外滩那些洋行冰冷的石材墙面一路滑行,最终不情不愿地钻进法租界每一条石库门弄堂的深处,在黑暗中打几个旋,便死去了。
对于这座被称作“东方巴黎”的城市,黑夜不是一天的结束,而是另一天的开始。是罪恶的开始,是欲望的开始,也是死亡的开始。
深夜十一点。这个钟点,百乐门的爵士乐正用铜管乐器撩拨着人的骨头,仙乐斯的舞池里旋着金粉与肉香。而在法租界西区,这栋占地广阔的三层洋楼,却已经睡了。它睡得像一块矗立在自家花园里的巨大墓碑,沉默,威严,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阴气。
洋楼属于一个人。一个在上海滩只闻其名、难见其人的大人物——杜崇山。人称杜老板。
一道黑影,像一滴墨汁滴入水中,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院墙的阴影里。是阿宝。他今晚穿了一身最不起眼的黑布短衫,轻便的胶底鞋踩在潮湿的落叶上,发出的声音比猫的脚步还要轻。他的心跳得像一面被雨点密集敲击的鼓,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兴奋。这是一种在刀尖上舞蹈的兴奋,一种即将完成一件惊世艺术品的兴奋。云哥说,我们不是贼,我们是艺术家,我们的作品,就是在别人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用最优雅的方式,拿走他们最珍贵的东西。
阿宝喜欢这句话。他觉得云哥就是个真正的艺术家。而他,是云哥最得意的门生。
另一道黑影从他身后无声地浮现,落地时更沉,也更稳。是老K。老K不像艺术家,他像一块会走路的、从山里开采出来的顽石,坚硬,沉默,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和温度。他的任务,就是把所有可能阻挡在阿宝这位“艺术家”面前的障碍物,全部敲碎。无论是墙,是锁,还是人。
阿宝冲他比了个手势。一切顺利。
杜公馆的防卫,在云哥那张画得比军用地图还精密的情报图纸上,早被拆解成了一道道可以计算的数学题。两队持枪的保镖,每七分半钟在花园主路上交错一次,届时,花园西侧那片丁香树丛下会有一个长达三十秒的视觉盲区。后墙上看似骇人的电网,每晚十点半会准时断电检修,持续十五分钟,这是杜老板从德国人那里学来的严谨,也成了他最大的破绽。而二楼书房那扇正对花园的窗户,是整栋楼唯一的薄弱点,因为杜老板极度自负,他不喜欢铁栏杆破坏他清晨眺望自己领地的视野。
所有的计算,都指向今晚十一点。这个时间,杜老板应该已经坐在了开往南京的专列上,去和某个政府要员打一场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规则的麻将。他最信任的老管家,也应该已经一丝不苟地锁好所有门窗,回自己的小屋睡觉去了。整栋公馆,就像一只被上帝亲手褪了壳的坚果,只剩下最柔软、最诱人的果肉。
阿宝深吸一口气,那股混杂着潮湿泥土、晚香玉和腐烂落叶的味道,此刻闻起来却像是成功的序曲。他没有直接奔向那面可以攀爬的墙壁,而是绕着院墙,像一只嗅探气味的猎犬,伏低身体,将耳朵贴近地面。他在聆听,聆听这片土地的呼吸。这是云哥教他的第一课: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它自己的生命和节奏,行动前,你必须先成为它的一部分。
他听到了远处街上传来的汽车喇叭声,听到了风拂过法国梧桐时树叶的沙沙声,还听到了地底深处,排水管道里水流的汩汩声。一切都正常。
他从腰间摸出一只精巧的皮卷,摊开,里面是长短不一、形状各异的钢条、铁丝、小钩。这些冰冷的金属,在他手里仿佛有了生命。它们是他的画笔,也是他的手术刀。但他今天没打算先用它们。他走到一扇通往花园的雕花铁门前,门锁是意大利货,结构复杂。阿宝只是看了一眼,就知道没有十分钟打不开。
老K跟了上来,用眼神询问。阿宝指了指铁门,又指了指旁边更高、更光滑的墙壁。老K明白了,阿宝是想从正门进去。这是一种挑衅,也是一种宣言。
老K摇了摇头,指了指墙壁。他的意思是,不要节外生枝。
阿宝笑了笑,用口型对他说:“艺术。”
老K不再言语,只是沉默地退后一步,隐入黑暗,像一座真正的石头。他相信阿宝的判断,更相信他的技术。
阿宝将耳朵贴在冰冷的锁孔上,从皮卷里抽出一根比绣花针还细的钢丝。他闭上眼睛,世界消失了,只剩下手指和耳朵。钢丝在他指间微微颤动,将锁芯内部那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弹子结构,转译成一幅立体的、在他脑中成形的地图。他能“看”到那些弹子,那些障碍,那些小小的、需要被依次安抚的“守卫”。
他的脑海里,闪过另一幅画面。那是多年前,在上海南市一个终年不见阳光的棚户区里,一个瘦小的男孩正趴在地上,用一根生锈的铁丝,捅开邻居家那个用来锁半块发霉面饼的木头盒子。盒子里没有食物的香气,只有一股酸腐的、让人绝望的味道。那个男孩就是他。饥饿,是他最早的老师。
一个念头划过,他的手微微一抖。
身后,老K的身体动了一下,像是在提醒他集中精神。
阿宝深吸一口气,将那股来自过去的、冰冷的绝望驱散出去。他不再是那个为了半块面饼而挣扎的孩子了。他是云哥的门生,是艺术家。
“咔哒。”
一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脆响。锁开了。
整个过程,不到三分钟。
他推开沉重的铁门,一股更加浓郁的花草气息扑面而来。花园很大,修剪得一丝不苟。一条洁白的碎石子路蜿蜒通向主楼,路两旁是低矮的灌木丛和几株姿态虬劲的松柏。在这样的环境里,任何移动的物体都像是在白纸上爬行的蚂蚁,一目了然。
阿宝没有走那条路。他紧贴着灌木丛的阴影,像一条蛇,无声地滑行。老K跟在他身后,步伐更重,但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阿宝留下的脚印上。
他们顺利地来到主楼下,二楼书房的窗户就在他们头顶。阿宝抬头望去,月光照在玻璃上,反射出冰冷的光。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加速,每一个毛孔都在兴奋地张开。
老K从背后递过来一个更直接的东西。一个用厚皮包裹的弹弓,和一个小小的、裹着三层棉布的铅球。阿宝接过,掂了掂,嘴角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这是云ogo的风格,简单,粗暴,有效。对付那种老式的玻璃插销,一颗精准的铅球比十把钩子都有用。
他退后几步,身体后仰,将弹弓拉满到极致。他的手臂稳得像架在水泥地上。瞄准,二楼书房窗户右下角那个几乎看不见的插销位置。
没有声音。
铅球像一只黑色的夜蛾,悄无声-息地撞在玻璃上。玻璃没有碎裂,只是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向内凹陷的圆孔,周围是蛛网般的细密裂纹。窗内的插销应声而断。
完美。
老K已经把一根带爪的钩索甩了上去,爪钩像鹰爪一样,死死地扣住了坚硬的窗台。他砂锅大的拳头握住绳子,用尽全身力气拽了拽,纹丝不动,稳如磐石。他拍了拍阿宝的肩膀,示意他先上。
阿宝的身体轻得像一片没有重量的叶子,顺着绳索,手脚并用,几个起落就攀上了二楼。他从那个小孔伸进手去,小心翼翼地拨开窗户,翻身而入。
一股浓重的、混合着古巴雪茄、旧书霉味和高级皮革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是权力的味道。阿宝不止一次闻到过这种味道,在那些达官贵人的书房里。但他觉得,没有哪里的味道,比这里的更浓郁,更厚重,更让人喘不过气。它像一堵无形的墙,压迫着你的神经。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清冷的月光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块惨白的光斑。光斑照亮了土耳其手工地毯上那些繁复到令人眼花缭乱的花纹,照亮了那张巨大红木大班台厚重的桌腿,照亮了那一整面墙的、几乎顶到天花板的书架。书架上塞满了各种精装书,德文的、法文的、英文的,烫金的书脊在月光下闪着幽幽的光。阿宝敢用自己的命打赌,杜崇山一本都没完整看过。这些书和墙上挂着的那些模仿伦勃朗风格的西洋油画一样,不是用来读的,是用来证明的。证明他,杜崇山,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在十六铺码头上扛着麻袋、满身臭汗的泥腿子了。
老K也进来了,他高大的身躯像一头巨大的黑熊,落在厚厚的地毯上,竟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没有像阿宝那样环顾四周,他的目标永远明确。他径直走向墙角那一幅巨大的、描绘着猛虎下山的中式油画。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像医生听诊器一样的东西,贴在油画的右下角,手指有节奏地在墙壁上轻轻敲击着,侧耳倾听墙体内部传来的回音。
阿宝在房间中央负责警戒,他的耳朵像一部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周围的一切声响。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远处街道隐约传来的汽车喇叭声,还有他自己和老K那被刻意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一切都正常得像排练过一百次。
“找到了。”老K的声音很低,像从石缝里挤出来一样。他已经用一把薄薄的刀片撬开了油画的暗扣,将其掀开,露出了后面冰冷的、泛着青黑色金属光芒的钢制保险柜门。德国货,克虏伯的。云哥的情报里说,这东西能扛得住军用炸药。
但云哥也说过,世界上没有打不开的锁,只有没找对方法的人。
老K从他的工具包里拿出了一个更精密的仪器。一个圆形的、布满德文刻度的转盘,上面连接着几根蜘蛛腿一样细长的、带着探针的金属臂。他将仪器牢牢吸附在保险柜的密码盘上,探针精准地伸进了密码盘外圈的缝隙里。然后,他戴上一副特制的耳机,开始缓缓地、以一种绝对匀速的速度转动那个圆盘。
阿宝知道他在做什么。他在“听”锁芯内部,那些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机械弹子归位时发出的声音。这需要绝对的专注、无与伦比的耐心和一双上帝亲吻过的耳朵。整个上海滩,能做到这一点的不超过三个人,老K就是其中最稳的一个。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空气仿佛凝固了。阿宝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眉角滑落,有些痒,但他一动也不敢动。他能听到老K耳机里漏出的、极其轻微的“咔哒”声,每一次声响,都像是在他紧绷的心弦上轻轻拨了一下。
突然,老K停住了所有的动作。他摘下耳机,脸上是那种石头般的、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表情。他转过头,对阿宝缓缓地摇了摇头。
“怎么了?”阿宝用口型无声地问。
老K指了指密码盘的下方。那里,在密码盘的正下方,有一个小小的、毫不起眼的钥匙孔。一个物理的、传统的钥匙孔。它藏在阴影里,几乎与保险柜的颜色融为一体。
阿宝的心猛地沉了一下。双重保险。这在情报里没有。云哥算到了一切,算到了杜崇山的行踪,算到了公馆的防卫,甚至算到了保险柜的型号,但没算到杜崇山这个人的多疑和偏执,已经到了这种病态的程度。没有钥匙,老K的技术再好,也打不开这扇门。
钥匙在哪儿?
老K站起身,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沮丧,只是像一部被输入了新指令的机器,开始在书房里进行第二次搜索。他比阿宝更有耐心,也更仔细。他敲击着每一块地板,检查着每一本书的书脊,甚至连那只巨大的、标满了外文的地球仪都没有放过。
阿宝也加入了搜索。他拉开那张巨大的红木班台的抽屉,抽屉都上了锁,但这对阿宝来说不是问题。他用一根细长的铁丝,像一个技艺精湛的牙医,探入锁孔,轻轻拨弄了几下,锁便应声而开。第一个抽屉,里面只有一些商业文件、票据和一支派克钢笔。没有钥匙。
第二个抽屉,空的。第三个……
就在他准备捅开最后一个抽屉时,他的动作猛地停住了。
他的耳朵捕捉到了一丝异响。
不是风声,不是街上的声音。是这栋楼里的声音。是从楼下传来的,一种极其轻微的、老旧的木质楼梯被踩踏时发出的“吱呀”声。
有人!
阿宝的汗毛在一瞬间根根倒竖。他猛地回头,看向老K。老K显然也听到了,他已经停下了手里的所有动作,像一尊黑色的雕塑,一动不动地站在书架最深的阴影里。他手里,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把尺长的、泛着幽蓝光芒的短刀。
脚步声越来越近。不疾不徐,一步,一步,踩着一种固定的、仿佛用尺子精确量过的节奏。它正在上楼。它正在走向书房。
阿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是谁?不可能是杜崇山,他的火车一个小时前就开了。是保镖?可现在不是巡逻的时间。难道是……有鬼?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用力掐灭了。云哥说,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永远是人,不是鬼。
脚步声停在了书房门口。
阿宝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一声比一声重,像要敲碎他的肋骨。他看到老K的身体微微弓起,像一只准备在黑暗中扑杀猎物的黑豹。
门把手,在清冷的月光下,缓缓地、带着一丝犹豫地转动了。
门轴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一个苍老、瘦削的身影,端着一盏光线昏暗的马灯,走了进来。
是杜公馆的老管家。
阿宝认识他。云哥的资料里有他的照片,附带着详细的背景说明。一个在杜家待了二十多年的老人,忠心耿耿,据说连杜老板放个屁,他都能从味道里闻出主人是吃了白面馒头还是高粱饼子。可他,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早就睡了吗?杜老板的秘密指令?
老管家显然也没想到房间里有人。他浑浊的眼睛在看到屋子中央站着的两个黑影时,猛地睁大了。他手里的马灯剧烈地晃了一下,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那张布满皱纹的、写满惊恐的脸。他张开嘴,一口黄牙露了出来,一声凄厉的“来人——”就要冲口而出。
他没能喊出来。
老K动了。
他的动作快得不像人类,像一道被压缩到极致的黑色闪电。在老管家第一个字出口的瞬间,他已经跨越了五六米的距离,鬼魅般地出现在老人面前。一只粗糙的、长满老茧的大手,像一把烧红的铁钳,死死地捂住了老人的嘴。另一只手,则像钢筋一样,精准地卡住了老人脆弱的脖子。
“别!”阿宝下意识地喊出声,但声音低得像蚊子叫,被他自己吞回了喉咙里。他想冲上去,但他感觉自己的腿像灌满了铅,被牢牢地钉在了地板上。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老管家的身体剧烈地挣扎着,手里的马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玻璃灯罩摔得粉碎,灯油洒了出来,火苗贪婪地舔着昂贵的土耳其地毯,发出一股焦臭。他的腿在空中乱蹬着,踢倒了旁边的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闷响。他的眼睛瞪得像死鱼,眼球上迅速布满了血丝,他死死地盯着阿宝,眼神里充满了不解、恐惧,和一丝……哀求。
阿宝的大脑一片空白。
计划、琉璃樽、云哥的嘱咐……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被眼前的暴力和血腥冲得无影无踪。他不是没见过血,在上海滩混,谁手上没点颜色。但他从未见过如此近距离的、如此冷静的、如此……不必要的杀戮。
这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一个可能连鸡都没杀过的老人。
老K的脸在摇曳的火光中,冷酷得像一块万年不化的花岗岩。他的手臂肌肉坟起,青筋像蚯蚓一样在皮肤下盘绕。他听到了阿宝那声微弱的“别”,他甚至分神回头,用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瞥了阿宝一眼。那眼神里没有询问,没有犹豫,只有一种“别挡路”的、野兽般的警告。
阿宝听到了一声沉闷的、骨头错位的脆响。
“咔嚓。”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在阿-宝死寂的脑子里轰然炸开。
老管家的挣扎,在一瞬间戛然而止。他的身体像一袋被抽空了空气的面粉,软软地瘫了下来。老K松开手,老人无力地滑倒在地,脑袋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向一边。那双瞪大的眼睛,还固执地看着阿宝的方向,但里面的光,已经彻底熄灭了。
死了。
房间里恢复了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地毯上那团小小的火焰,还在不知疲倦地跳动着,发出“噼啪”的轻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羊毛地毯的焦糊味,和一丝淡淡的、从老人嘴里溢出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
阿宝感觉自己的胃在疯狂地抽搐。他想吐,但什么也吐不出来。他的手脚冰凉,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全部凝固了。他看着地上那具正在慢慢变冷的尸体,又看了看像没事人一样、正在面无表情地拍打着手上灰尘的老K。一个念头,像一条冰冷的毒蛇,嘶嘶地钻进他的心里:
魔鬼。这不是艺术家,这是一个魔鬼。
老K没有理会呆若木鸡的阿宝。那具尸体在他眼里,和一块挡路的石头没什么区别。他俯下身,在那团即将熄灭的火焰旁,冷漠而高效地在老管家的尸体上摸索起来。很快,他从老人贴身的衣领深处,拽出了一条被体温焐热的细银链子,链子上,正挂着一把小巧的、黄铜色的钥匙。
他拿着钥匙,站起身,走向那个保险柜。
阿宝还愣在原地,像被噩梦魇住,动弹不得。他的脑子乱成一锅粥。他看到老管家倒下的那一刻,一只手似乎在地上胡乱地抓挠着,最后停在了那张厚重的红木书桌底下。书桌底部的木板上,好像镶嵌着什么东西,一个不起眼的、颜色更深的小圆点。老人的手指,似乎在最后,无力地触碰了一下那个圆点。
那是什么?一个标记?还是……
他来不及细想。他被老K的眼神钉住了。老K站在保险柜前,并没有立刻开锁,而是转过头,用那双死水般的眼睛看着他。那眼神中没有责备,却比任何责备都更沉重。它在说:你愣着干什么?你想让我们都死在这里吗?
阿宝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他强迫自己从那具尸体上移开目光。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和老K之间,有什么东西已经永远地碎掉了。他们不再是搭档,只是被同一根绳子拴在一起的、两个走向不同方向的囚徒。
老K见他回过神来,才转过头,将钥匙插进了那个冰冷的钥匙孔。
“咔。”
一声清脆悦耳的解锁声。老K再次转动密码盘,然后握住把手,用力一拉。厚重的钢门,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缓缓打开了。
一股比屋外秋夜更冷的寒气从保险柜里涌出。
里面,没有金条,没有成捆的钞票,也没有机密文件。只有一个精心雕刻的紫檀木架子。架子上,静静地放着一个东西。
一个通体剔透、仿佛用一整块流动的月光雕琢而成的琉璃樽。
它的形状很古怪,既不像瓶,也不像罐。樽身在月光下流转着一种梦幻般的光晕,光晕中似乎囚禁着无数细碎的星辰。它美得不真实,也邪异得不真实。
这就是传说中的“琉リ樽”。
老K的呼吸,第一次,有了一丝丝可以察觉的急促。他小心翼翼地,用一块专门准备的丝绸包裹着,将琉璃樽取了出来。他甚至没有时间去欣赏它,立刻转身,对还傻站着的阿宝低吼了一句:
“走!”
阿宝的魂,似乎被这一声吼叫了回来。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他强迫自己转过头,不再去看。
就在他们转身,准备从窗户撤离的那一刻。
一阵尖锐的、由远及近的呼啸声,划破了上海沉寂的夜空。
一声,两声,然后是更多。它们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像一张巨大的、用声音织成的天罗地网,正朝着这栋阴森的洋楼,疾速收拢。
是警笛。法租界巡捕房的警笛。
老K的脸,第一次,真正地变了颜色。那是一种铁青色,像暴雨来临前的天空。
阿宝的心,则在这一瞬间,沉入了无底的、冰冷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