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笛。
声音是从地平线下钻出来的,像一条细长的、看不见的毒蛇,起初只是贴着地面发出微弱的嘶嘶声。阿宝和老K在听到第一个音节时,身体同时僵住,仿佛被一股无形的电流瞬间击中。
然后,那声音在零点一秒内膨胀、分裂、繁殖。一条蛇变成了成百上千条,它们从四面八方昂起淬毒的头颅,吐着尖锐的、撕裂夜空的信子,朝着杜公馆这栋黑暗的孤岛,疯狂地合围而来。
阿宝的大脑,在那一刻,停止了转动。
他手里还残留着老管家尸体上那正在消散的温度,鼻腔里还充斥着那股混杂着焦糊、血腥和死亡的复杂气味,而耳朵,已经被这铺天盖地的、宣告末日降临的呼啸声彻底填满。
恐惧。
一种迟来的、却更加凶猛百倍的恐惧,像决堤的冰冷江水,轰然冲垮了他最后的心理防线。他握着那只刚刚到手的琉璃樽,那只被云哥形容为“开启新世界钥匙”的宝物,此刻却感觉像握着一块烧红的、马上就要在他手心里融化的烙铁。烫得他想立刻扔掉,却又被一种本能的贪婪死死地粘在掌心。
老K的反应比他快。这个像石头一样的男人,在警笛声响起的第二秒,已经做出了唯一的、也是最正确的反应——跑。他一把抓起琉璃樽,另一只手拽住还愣在原地的阿宝,像拖着一袋没有生命的麻袋,冲向他们进来的那扇窗户。
“跳!”老K的声音嘶哑而急促,像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阿宝的身体被动地跟着他,他的眼睛透过窗户,望向院墙外的街道。他看到了。在那条幽暗的、被法国梧桐树影笼罩的街道尽头,停着一辆黑色的、毫不起眼的福特轿车。那是云哥的车。他甚至能看到驾驶座上,云哥那被烟头火光明明灭灭照亮的、轮廓分明的侧脸。
云哥在等他们。
一丝绝望中的希望,像一根脆弱的蛛丝,猛地缠住了阿宝下坠的心。云哥在,云哥一定有办法。他无所不能。他一定能像变魔术一样,让这些警车和警察都消失,然后带着他们,安然地驶入上海无边的夜色里。
就在这时,第一辆警车,一辆涂着法租界巡捕房红白相间标志的摩托车,像一只疯狂的独眼甲虫,咆哮着冲进了街道。它那刺眼的、雪亮的车灯,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划破了层层叠叠的黑暗,精准地钉在了那辆福特轿车上。
阿宝看到,云哥车上的那点火光,猛地熄灭了。
然后,是第二辆,第三辆……更多的警车,像一群被血腥味吸引而来的鲨鱼,从各个路口涌现,它们闪烁的警灯将整条街道染成了一种诡异的、令人心悸的红蓝色。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叫声,警察用法语和上海话夹杂不清的呵斥声,将这片原本静谧的区域,变成了一个沸腾的、即将爆炸的高压锅炉。
太快了。快得不合常理。从老管家倒下,到警笛响起,再到警察包围现场,整个过程恐怕不超过三分钟。这根本不是正常的出警速度。这像……这像他们早就等在了附近。
那个念头再一次击中了阿宝的大脑:老管家最后触碰的那个小圆点……是警报器。一个无声的、直接连接巡捕房的警报器。
这是一个陷阱。一个杜崇山用自己的偏执和多疑,为所有闯入者设下的、完美的、致命的陷阱。
“砰!”
书房的门被粗暴地撞开,几名穿着深蓝色制服、手持左轮手枪的法租界巡捕,如狼似虎地冲了进来。他们身手矫健,配合默契,一看就是精锐。为首的是一个高鼻深目的法国警官,他看到屋内的情形,看到地上的尸体和那团还在冒着黑烟的烧焦地毯,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他用生硬的中文大吼:
“不许动!举起手来!”
老K和阿宝被堵在了窗边,退无可退。老K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那种被逼入绝境的野兽才会有的凶狠。他将琉璃樽塞进阿宝怀里,反手拔出了那把尺长的短刀。刀锋在巡捕们的手电光下,反射出一道冰冷的、嗜血的光。
阿宝知道他想干什么。他想挟持自己,做人质,杀出一条血路。
“别!”阿宝几乎是本能地喊了出来,他往后缩了一步,远离了那把刀。他不想死,但他更不想以这种方式,和这个刚刚在他面前冷静地拧断一个老人脖子的魔鬼绑在一起。
他的退缩,彻底断绝了老K最后的念头。
法国警官看到了那把刀,他的表情变得更加狰狞。他没有再废话,直接抬起了手中的枪。
“放下武器!否则我开枪了!”
几支黑洞洞的枪口,像死神的眼睛,冷冷地对准了他们。阿宝感觉自己的腿在发软,怀里的琉璃樽重得像一座山。他看到老K眼中那最后一丝凶光,在绝对的武力面前,也渐渐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水般的平静。
“当啷”一声,老K松开了手,短刀掉在了地上。
几乎在同一时间,几名巡捕一拥而上,粗暴地将他们按倒在地。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手铐,死死地锁住了阿宝的手腕。他的脸被用力地按在地上,那块昂贵的、柔软的土耳其地毯,此刻却像砂纸一样,摩擦着他的皮肤。他能闻到那股烧焦的、混杂着血腥和死亡的味道,它们像有形的虫子,争先恐后地钻进他的鼻腔,钻进他的肺里,让他一阵阵地反胃。
世界在旋转。他被两个巡捕架起来,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拖出书房。这是一条通往地狱的路。走廊里,墙上挂着杜家先人的画像,那些穿着清朝官服的祖先们在闪烁的警灯下,眼神阴冷,仿佛在嘲笑他这个不自量力的窃贼。脚下,踩碎的古董瓷器碎片发出刺耳的声响,每一声都像在他心里划开一道口子。
他被押下那道他潜入时无比羡慕的旋转楼梯。冰冷的大理石扶手贴着他的脸颊,他看到一楼大厅里一片狼藉。原本奢华的陈设东倒西歪,更多的警察在四处搜查,翻箱倒柜。在角落里,十几个公馆的佣人和仆役被集中看管着,他们脸上交织着恐惧、茫然和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阿宝认出了其中几个,白天他们还对他点头哈腰,此刻,他们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将他凌迟。他不再是他们中的一员,他成了闯入者,一个玷污了这栋豪宅的罪犯。
闪光灯像闪电一样,在他眼前不停地炸开,刺得他睁不开眼。他被推搡着穿过大厅,推开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院子里的冷风让他打了个哆嗦,也让他瞬间清醒。
他看到了那辆黑色的福特轿车。它还停在街角,但已经熄了火,静默得像一座黑色的坟墓。车里,是空的。
云哥走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无形的、冰冷的锥子,狠狠地扎进了阿宝的心脏。他走了。他放弃了我们。
阿宝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沉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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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飞云没有走。
在警笛声响起的第一个瞬间,他的身体比他的大脑更快地做出了反应。踩离合,挂倒挡,松手刹,这一连串动作在他身上,如同呼吸一样自然。他准备在包围圈形成前,从街道的另一头冲出去。
但当他看到第一辆警用摩托车那只独眼龙一样的车灯时,他立刻松开了离合器。
晚了。
他的大脑在这一刻,进入了一种绝对冷静的、近乎非人的计算模式。周围尖锐的警笛声,即将到来的混乱,都变成了他脑中一块巨大沙盘上的背景噪音。
方案一:强行冲卡。
* 可能性: 不到一成。对方是有备而来,封锁严密,他的福特轿车不是装甲车。
* 后果: 车毁人亡,或者被当场抓获。暴露自己,全盘皆输。
* 结论: 废弃。
方案二:弃车逃跑。
* 可能性: 五成。趁着混乱,利用对地形的熟悉,或许能钻进某个弄堂脱身。
* 后果: 车辆会被查扣,车上的痕迹会暴露他。即便能逃脱,也会成为最高级别的通缉犯,寸步难行。
* 结论: 风险过高,废弃。
方案三:营救。
* 可能性: 零。对方是法租界巡捕房的精锐,火力充足。自己只有一把藏在座位下的勃朗宁手枪和七发子弹。
* 后果: 送死。
* 结论: 荒谬。
只剩下最后一个方案了。
一个最危险,也最考验他“千门之王”成色的方案。
留下。
不是作为接应者,而是作为一个……目击者。
这个念头一闪过,他全身的血液都仿佛被点燃了。这不是一个计划,这是一场豪赌。赌的是他的演技,赌的是他的心理素质,赌的是对方指挥官的脑子。
他熄灭了发动机,拔出车钥匙,放进口袋。然后,他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开始“表演”。
他用力揉搓着自己的头发,让原本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型变得凌乱不堪。他扯开领口的纪梵希领带,解开两颗衬衫纽扣。他从车座下摸出一把灰尘,毫不犹豫地抹在自己昂贵的西装外套和脸上。最后,他对着后视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猛地吐出。当他再次抬起头时,镜子里那张英俊、冷静的脸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写满了惊慌、恐惧、和一丝被吓破了胆的好奇心的、属于某个路过的洋行买办的脸。
他推开车门,走了下去,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混进了街边那些同样被警笛声吸引出来的、探头探脑的居民人群里。他站的位置很讲究,既能清楚地看到杜公馆门口发生的一切,又不会显得过于突兀。
他看到阿宝和老K被押了出来。阿宝的眼神空洞,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木偶。老K则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他们从他面前经过,阿宝似乎看到了他,那空洞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但很快又被绝望所吞噬。
龙飞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了一下。但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那副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恐惧与好奇的模样。
这时,一辆黑色的雪铁龙轿车,在一众警车中显得格外与众不同。它没有鸣笛,却自带一种让人不敢靠近的气场。车门打开,一个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的男人走了下来。
他大约四十岁左右,身材中等,但站得很直,像一杆标枪。他没有戴警帽,露出梳理得一丝不苟的短发。他的脸很干净,甚至可以说有些儒雅,但那双眼睛,却破坏了所有的儒雅。那是一双鹰的眼睛,锐利,冷静,带着一种能看穿人心的、让人不寒而栗的洞察力。他只是站在那里,随意地扫视了一眼混乱的现场,周围那些咋咋呼呼的法国警察和中国巡捕,声音都不自觉地低了八度。
龙飞云知道,他要等的人来了。
法租界公董局警务处华人总探长,白崇德。一个在上海滩黑白两道都极有分量的人物。一个传说中,能从一句谎言里闻出七种不同味道的男人。
白崇德听着手下的汇报,眉头微蹙。他的目光越过人群,最终落在了那个倒在血泊中的老管家身上。他走上前,蹲下身,没有理会周围的血污,只是戴上一副白手套,仔细地检查着尸体。他的动作很专业,很冷静,像一个外科医生在解剖一个标本。
龙飞云知道,时机到了。
他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脸上惊恐的表情,使其显得更加真实,然后拨开人群,跌跌撞撞地向白崇德跑去。
“长官!长官!”他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和沙哑,“我……我看到了!我看到他们了!”
这一声喊,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包括正在检查尸体的白崇德。
白崇德缓缓地站起身,转过头来。那双鹰一样的眼睛,像两把锋利的手术刀,瞬间就钉在了龙飞云的身上,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剖析个干净。
“你是谁?”白崇德的声音不高,但很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我……我姓王,王志飞,”龙飞云报出了一个他早就准备好的假身份,一个在公共租界英国洋行工作的买办,“我……我刚从朋友家打完牌出来,开车路过这里……然后就听到了叫声!”
白崇德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眼神里的审视意味越来越浓。他身边的法国警官不耐烦地想把龙飞云推开,却被他一个手势制止了。
“你看到了什么?”白崇德问,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砸在龙飞云的心上。
“我看到……看到那栋楼的窗户里有人影在打斗!很激烈!”龙飞云的声音充满了戏剧性的夸张,他用手比划着,仿佛在重现当时的场景,“然后,就有一个人从窗户里跳了下来,手里好像还拿着什么东西!接着又跳下来一个!他们……他们想从那条巷子里跑掉!”
他用颤抖的手,指向了院墙旁边那条他早就观察好的、最不合逻辑的死胡同。
白崇德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那条漆黑的巷子,又回过头,重新审视着龙飞云的脸。他的目光在龙飞云那张沾着灰尘、写满惊恐的脸上停留着。空气仿佛凝固了。
“打斗?”白崇德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却像探针一样刁钻,“那你在窗外,看到的是什么样的光?是天花板上的吊灯,还是桌上的台灯?”
这个问题像一颗无声的子弹,射向龙飞云的大脑。这是一个真正的目击者可能会有的模糊印象,却是一个编造者最容易忽略的细节。一瞬间的迟疑,就会满盘皆输。
龙飞云的瞳孔,配合着这个问题,适时地放大,仿佛在竭力回忆一个被惊恐冲刷掉的细节。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更加沙哑:
“是……是台灯!绿色的那种……银行用的那种玻璃罩子的台灯!对,就是台灯!”他仿佛终于想起来了,语气里带着一丝确认后的肯定,“光很暗,黄黄的,只照亮了桌子那一块。所以……所以我只能看到两个黑乎乎的人影在光影里扭打,像鬼一样……看不清脸!”
他不仅回答了问题,还顺势为自己“看不清凶手长相”这个关键点,提供了一个完美的、无懈可击的理由。
白崇德的眼神深处,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澜。他再次沉默地审视着龙飞云,足足五秒钟。
龙飞云感觉自己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这五秒钟,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他能感觉到白崇德的目光像X光一样,正在穿透他的皮肤,审视着他每一根骨头,每一条血管。他知道,只要自己有一丝一毫的破绽,只要眼神里有一丁点不属于“惊恐”的情绪,就会被立刻看穿。
他强迫自己与白崇德对视,眼神里充满了作为一个普通市民被卷入凶案后的无辜与恐惧。
终于,白崇德开口了。
“你的车停在哪里?”
“就……就在那边街角。”龙飞云指了指自己那辆黑色的福特。
“你的证件。”
龙飞云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皮夹,递了过去。皮夹里的身份证、名片、驾驶证,全都是伪造的,但伪造得天衣无缝,足以应付任何常规检查。
白崇德接过皮夹,随意地翻看了一下,然后还给了他。“你叫王志飞,在英国怡和洋行工作?”
“是……是的,长官。”
“很好。”白崇德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他对身边的一个巡捕说:“给王先生做份详细的笔录。他是个勇敢的市民,看到了很重要的线索。”
他又转向龙飞云,语气缓和了一些:“王先生,谢谢你的勇敢。我们会尽快核实你提供的情况。现在你可以先回去了,但请保持随时可以联系到。我们可能还需要你出庭作证。”
“好……好的,长官。我……我一定配合。”龙飞云点头如捣蒜,脸上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想尽快摆脱麻烦的普通人。
他转身,脚步虚浮地、几乎是踉跄着向自己那辆车走去。他能感觉到,背后那道鹰隼般的目光,一直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背上,直到他拉开车门,坐进车里。
发动汽车,挂挡,踩油门。黑色的福特轿车缓缓驶离了这片被红蓝警灯笼罩的是非之地。透过后视镜,龙飞云看到白崇德依旧站在原地,像一尊雕塑,望着他离开的方向。
直到车子转过一个街角,彻底消失在巡捕房的视线里,龙飞云才像虚脱了一样,猛地将车停在路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的后背,已经被冷汗彻底浸透。
赌赢了。
他抬头,看向远处那栋被警灯照得如同白昼的洋楼,眼神中,那股属于“买办王志飞”的惊恐和无辜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千门之王”龙飞云的、如深渊般冰冷的焦虑和杀意。
他看着那辆押解着阿宝和老K的警车,在刺耳的警笛声中,像一只黑色的铁棺材,缓缓驶向法租界的深处。他的拳头,在方向盘上,一点一点地收紧,骨节因为用力而变得惨白。
他成功脱身了,但代价是把阿宝推进了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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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公馆的书房里,白崇德挥手让所有手下都退了出去。
房间里恢复了死寂。他一个人站在房间中央,空气中那股混合着焦糊和血腥的味道,让他微微皱起了眉。他的目光没有去看那个被打开的、空空如也的保险柜,也没有去看地上那具已经开始僵硬的尸体。
他的目光,落在了窗户上。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看向外面。然后,他顺着那个“目击者”王志飞所指的方向,望向了那条幽深的、黑不见底的死胡同。
他在脑中模拟着。两个刚刚杀了人、偷了东西的盗贼,从这扇窗户里跳下来。他们慌不择路,他们要逃命。他们的第一选择,应该是冲向与胡同相反的方向,那里有更宽阔的街道,有更多的岔路,有更深的黑暗可以藏身。
他们为什么要选择一条一眼就能看到头的死胡同?胡同的尽头是一堵三米多高的墙,上面还爬满了带刺的蔷薇。对于亡命之徒来说,那不是一条生路,那是一堵绝路。
白崇德的嘴角,勾起了一丝冰冷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他没有停留在想象里,而是转身,重新走进了书房。
他戴着白手套的手,像羽毛一样,轻轻拂过他让“王志飞”描述的写字台。那盏绿色的银行台灯下,空无一物。他走到窗边,那扇据称被凶犯跳出的窗户。他的目光像显微镜一样,一寸一寸地扫过窗台。
然后,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暗红色的木质窗台上,轻轻划过。
他的指尖,沾上了一层均匀的、细腻的灰尘。
这层灰尘,是完整的,没有被任何物体摩擦、擦拭或破坏过的痕迹。一个成年男人,哪怕身手再矫健,从这里跳出去,手掌、裤腿、鞋底,总会在这里留下一道清晰的印记。但这层灰尘,像一片沉睡了许久的、未被惊扰的雪地。
他站起身,又看向地毯。巡捕们的脚印已经将现场变得杂乱不堪。但他还是蹲了下来,像一个寻找松露的猎犬,仔细地分辨着地毯上的痕迹。在靠近窗台的一小块区域,他发现了几处几乎被踩踏覆盖的、更早的脚印。那脚印的方向,是朝向屋内的。是闯入者的脚印,而不是逃离者的。
逻辑的链条,在这一刻,被物证牢牢锁死。
除非……
除非,那个所谓的“目击者”,根本不是在指认一条逃跑路线。
他是在用自己的手指,替那两个被捕的同伙,指向一个替罪羊。他是在用一种最高明的、近乎于行为艺术的方式,告诉警方:“往那边查,别来烦我。”
白崇德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条黑暗的巷子,眼神变得像深秋的江水一样,深邃,而冰冷。
王志飞……怡和洋行……绿色的台灯……
谎言说得越具体,就越容易被拆穿。但这个“王志飞”,却反其道而行之,用一个完美的、具体的谎言,构筑了一个看似真实的场景。
很有趣。非常有趣。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雪茄,剪开,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浓郁的烟雾在他面前缭绕,模糊了他那张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脸。
他知道,这桩看似简单的入室抢劫杀人案,从现在起,才真正开始。游戏,刚刚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