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上海第一监狱的审讯室,是一只关在巨大野兽肚子里的、更小的铁盒子。

墙壁是活的。它们会呼吸。每一次呼吸,都吐出一种混杂着霉斑、石灰、汗水和绝望的、有形的潮气。这潮气像粘稠的糖浆,糊在你的皮肤上,钻进你的鼻孔,渗入你的骨头。天花板上那只孤零零的、积满灰尘的灯泡,用尽全力,也只能挤出一团昏黄的、病态的光。光线下,空气中浮动的每一颗尘埃,都像一个死不瞑目的、微小的魂灵。

阿宝坐在一张沉重的木椅上。椅子是固定在地上的,像从地狱里长出来的一样。他的手腕被手铐反锁在椅背后,冰冷的铁环已经磨破了皮肤,但他感觉不到疼。所有的感官,都被一种更巨大的、名为“未知”的恐惧所麻痹。

他面前,是一张磨损得看不出原色的长桌。桌子后面坐着两个人。

一个是白崇德。

这位法租界的华人总探长,此刻脱下了那身剪裁合体的西装,换上了一件普通的警官制服,但那股鹰隼般锐利的气场,却丝毫未减。他没有看阿宝,只是低头,用一根手指,慢条斯理地、有节奏地敲击着一份卷宗。那声音不大,笃、笃、笃……每一下,都像一把小锤子,精准地敲在阿宝的心尖上。

另一个人,让这间屋子的空气变得更加凝固。

他穿着一套无可挑剔的英式三件套马甲西装,头发用发蜡梳得油光锃亮,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他不是警察,他是杜崇山的律师,姓吴。从审讯开始,他就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坐在角落的阴影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蜡像。但他不是蜡像,他是一只蛰伏的蜘蛛,他的存在,本身就织成了一张无形的、带着毒液的网,笼罩着这间屋子里的每一个人。

阿宝吞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像要冒出火来。他想起云哥的教诲——被抓了,别慌,咬死一件事,说得越简单越好,因为谎言的细节越多,漏洞就越多。

他准备好了。他要说出真相,至少是部分真相。盗窃,他认。但杀人,是老K干的。这是他唯一的生路。他相信云哥一定在外面想办法,他只要能撑到云哥把他捞出去就行。

“姓名。”白崇德终于开口了,声音平淡得像在问天气。

“……沈宝。”阿宝迟疑了一下,报出了自己的真名。在这个地方,用假名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年龄。”

“十九。”

“职业。”

“……没、没职业。”

白崇德抬起头,那双能看穿人心的眼睛,第一次直视着阿宝。“没职业?那你在杜公馆做什么?”

来了。阿宝的心猛地一跳,他定了定神,按照预想好的说辞开口:“我……我是去偷东西的。我听说杜老板家有很多宝贝,就动了贪念。那个……那个老K,是我临时找的搭档。”

白崇德的手指停下了敲击。他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这是一个审视的姿态。“临时找的搭档?听起来很随意。你在哪里找到的他?怎么确定他可靠?”

“在……在一个茶馆。听人说他开锁的手艺好。”阿宝的脑子飞速转动,“我……我没想过他可不可靠,我只想要个能打开保险柜的人。”

“你倒是坦诚。”白崇德的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那么,杜公馆的内部结构,守卫换班的时间,保险柜的位置,这些都是你一个人踩点的?”

“是……是我。”阿宝硬着头皮应道,他必须把所有事情都揽在自己和老K身上,绝不能牵扯到云哥。

“哦?”白崇德向前倾了倾身子,压迫感陡增,“杜公馆是什么地方,你比我清楚。你一个没职业的年轻人,怎么能把法租界里最森严的私人宅邸之一,摸得像自己家后院一样清楚?你跟踪了多久?一周?一个月?还是有人……给了你一张地图?”

最后一个问题,像一根针,扎进了阿宝的耳朵。他心里一慌,但脸上不敢表露分毫。“我……我就是运气好,我偷偷爬进去过几次,都记下来了。”

“是吗?”白崇德不置可否,他换了个话题,“那你们的目标是什么?那个琉璃樽?”

“我不知道什么琉璃樽!”阿宝立刻否认,“我就是想偷点钱,或者金条。是老K,是他打开保险柜后,眼睛都直了,说那个瓶子最值钱,非要拿那个。”他试图把贪婪也推到老K身上。

“很好。”白崇德点点头,似乎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他重新拿起笔,在卷宗上写了几个字。“继续说,说到你们被老管家发现。”

阿宝松了口气,感觉自己暂时过关了。他赶紧将话题拉回自己准备好的轨道:“我们说好了,只求财,不害命。我们很顺利就进去了,找到了保险柜。但是……但是那个老管家,他突然回来了!我们都吓坏了,我当时就想跑,可是老K……他……他突然就动手了!”

阿宝的声音开始颤抖,那晚的血腥场面像一幅画,在他眼前重新展开。“他用一根铁丝勒住了老管家的脖子……我让他住手,我真的让他住手了!可是他根本不听我的!他……他像疯了一样,直到……直到老管家不动了……”

他说不下去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上交织着恐惧和委屈。这是事实,每一个字都是事实。他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想把这根救命的稻草递给白崇德。

白崇德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只是又低下头,看着那份卷宗,仿佛上面写着比阿宝的辩解更有趣的东西。

“你的意思是,你是从犯,他是主犯?”他淡淡地问。

“对!对!”阿宝像抓住了救星,连连点头,“我只是想偷东西,我没想过要杀人!杀人的是他!是他!”

白崇德合上了卷宗,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他站起身,走到阿宝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双眼睛里,带着一丝阿宝看不懂的、近乎怜悯的情绪。

“你说完了?”

阿宝愣住了,点了点头。

“好。”白崇德转身,对门口的警卫说:“把他带下去。带下一个。”

下一个。

当老K被两个警卫押进来的时候,阿宝几乎没认出他来。

仅仅一夜之间,那个在杜公馆里冷静得如同屠夫的男人,那个在被捕时眼神还带着一丝凶光的硬骨头,彻底变了。他佝偻着背,头发散乱,脸上布满了泪痕和污垢。他走路的姿势,像一个被抽掉了脊梁骨的软体动物。他看也不看阿宝,一进门,就“噗通”一声,跪倒在白崇德面前。

“长官!长官!我有罪!我交代!我全都交代!”

老K的声音嘶哑,充满了痛彻心扉的悔恨。他一边说,一边用戴着手铐的双手,一下一下地扇着自己的耳光。那声音又响又脆,回荡在这间狭小的审讯室里,听得人头皮发麻。

阿宝彻底懵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像一台烧坏了的机器,无法处理眼前这荒诞的一幕。

白崇德走回桌后,重新坐下。他看着跪在地上的老K,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说。”

“是……是他!”老K猛地抬起头,用一根颤抖的手指,指向了还愣在椅子上的阿宝。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喷射出一种混合着恐惧、愤怒和“正义”的火焰。“是他!全都是他策划的!”

轰!

阿宝的脑子里,像有一颗炸弹被引爆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着老K那张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感觉自己像在看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我……我本来是个安分守己的锁匠啊,长官!”老K声泪俱下地哭诉着,“是这个阿宝,他找到了我。他说他有条大买卖,能让我们下半辈子吃穿不愁。他说他早就踩好了点,杜公馆的守卫、地形,他都摸得一清二楚。他说他需要一个会开锁的,事成之后分我三成。”

老K的谎言像一条蓄谋已久的毒蛇,吐出了精心编织的信子。“他说杜老板的书房里,不仅有保险柜,还在一个多宝格上,摆着一只前清的官窑天青釉的瓶子,那才是他真正想要的东西。他还画了图给我看,连瓶子上的花纹都一清二楚!”

“我当时鬼迷心窍啊!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要养,我……我就动了心……我答应帮他开锁,但他警告我,如果敢有二心,就让我全家从黄浦江里消失!”老K说到这里,恐惧得瑟瑟发抖,仿佛阿宝才是那个心狠手辣的黑道魁首。

“我们进去之后,一切都按他说的来。他让我望风,他自己去找保险柜。可是……可是那个老管家突然出现了!我当时就想拉着他跑,可他……他根本不听!”

老K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惊恐的回忆:“那个老管家好像认出他来了!我听到老管家叫了一声‘阿宝’!然后……然后这个畜生,他就……他就从口袋里掏出那根铁丝,从背后勒住了老管家的脖子!”

“胡说!你胡说!”阿宝终于反应了过来,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在椅子上疯狂地挣扎着,手铐将他的手腕勒出了一道道血痕。“那铁丝是你的!是你!”

“我让他住手!我跪下来求他!我说我们只是求财,不能害命啊!”老K完全无视阿宝的咆哮,他的表演已经进入了高潮,“可他眼睛都红了!他说‘被认出来了,不杀他,我们都得死’!他力气好大,我……我根本拉不住他!我就眼睁睁地看着他……看着他把那个可怜的老人家活活勒死……”

“你放屁!你血口喷人!”阿宝的嘶吼已经变成了绝望的哀鸣,他的声音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变得尖锐刺耳。

老K的“忏悔”还在继续。它像一部事先写好了剧本的戏剧,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转折,都完美得令人发指。他描述了阿宝如何冷静地从老管家尸体上搜出钥匙,如何打开保险柜,如何拿到那个琉璃樽。他还“坦白”,在行动之前,阿宝曾对他说过,如果遇到意外,就必须杀人灭口,因为“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这句杜撰出来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这桩案子的要害,将阿宝彻底钉死在了“蓄意谋杀”的十字架上。

谎言。一句句,一段段,像一块块烧红的砖头,被老K用眼泪和忏悔当成水泥,为阿宝砌起了一座密不透风的、名为“真相”的铁壁。

白崇德一言不发,等老K哭够了,才冷冷地开口:“对质。”

阿宝被再次带了上来,与老K并排跪在地上。他看着老K那张挂着泪痕的、“真诚”的脸,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终于明白了,这不是临时的背叛,这是一个早就设计好的、天衣无缝的圈套。

“老K,”阿宝的声音出奇的冷静,绝望让他暂时忘记了恐惧,“你敢不敢告诉白长官,你那套开锁的工具里,是不是常年都放着一卷备用的钢丝?”

他的声音一提,变得尖锐起来:“你还有个毛病,是你自己告诉我的!每次做大事前,为了定神,你都会在后槽牙里塞一片柳树叶嚼着。那天晚上,在杜公馆的墙外,你是不是就嚼了?你敢不敢张开嘴,让白长官看看你牙缝里还有没有那片叶子的残渣!”

最后一个问题,更是如同锥子:“你教过我,为了不留痕迹,行动时穿的鞋子,鞋底都要用砂纸磨平一层,免得留下独特的磨损印记。你脚上那双鞋,敢不敢脱下来让法证去验?!”

这一连串的问题,全是他们两人之间才知道的、属于盗贼的隐秘细节。老K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浑身一震,张着嘴,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阿宝的心里燃起一丝希望。

就在这时,吴律师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小锤子,敲醒了失神的老K。吴律师甚至没有看他,只是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的袖扣,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轻声道:“唉,人被逼急了,什么谎话都编得出来。可惜,捕风捉影终究是捕风捉影,当不得证据。”

老K如同接到了指令,立刻回过神来,他抬起泪眼,看向白崇德,悲愤地说道:“长官,他……他这是在污蔑我!血口喷人!钢丝是他硬塞给我的,说是以防万一!至于……至于什么柳树叶、磨鞋底,那都是他自己做贼的门道,硬要栽赃到我一个老实本分的锁匠头上!我……我哪懂那些下三滥的规矩啊!”

完美的回答。无懈可击的推诿。阿宝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一直沉默的、坐在角落阴影里的吴律师,此刻缓缓地站起身,走到老K身边,从自己那考究的西装口袋里,掏出了一方雪白的、熨烫得一丝不苟的手帕,轻轻地递到了老K面前。

他的动作优雅而从容,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悲悯。

这个动作,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阿宝混沌的脑海。

他懂了。他什么都懂了。

那块手帕,不是用来擦眼泪的。它是信号。是安抚。是警告。是承诺。是杜崇山那只看不见的手,通过这块洁白的手帕,轻轻地拍了拍老K的肩膀,告诉他:“演得很好,继续,你的家人会得到照顾。”

而这只手,下一秒,就要亲手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是一种比身体的死亡更可怕的、精神上的凌迟。你的同伙,你的敌人,你的敌人请来的律师,甚至那个本该主持公道的探长,他们都在这里,他们都在看着你,他们共同构筑了一个完美的舞台,而你,是这场盛大谋杀中,唯一被蒙在鼓里的、即将被献祭的牺牲品。

阿宝看着那块雪白的手帕,又看了看老K那张丑陋的脸,再看看吴律师那金丝眼镜后深不可测的眼睛,最后,他看向了白崇德。他希望从白崇德的脸上,看到一丝怀疑,一丝动摇。

但他只看到了平静。一种深不见底的、可怕的平静。

吴律师并没有坐回去。他转向白崇德,微微欠身,用一种彬彬有礼的口吻说道:“白处长,审讯辛苦了。我的当事人杜崇山先生对警务处的高效深表感谢。只是,杜先生对于那件失窃的传家宝‘琉璃樽’甚为关切,不知追索方面,是否需要杜某提供些许微薄的协助?”

这番话,客气之中暗藏机锋。既是施压,也是提醒。它在告诉白崇

德,这个案子,杜老板盯着,结案要快,东西要找回来,不要节外生枝。

白崇德的目光从吴律师脸上扫过,没有停留。他走到了窗边,点燃了一根烟,背对着所有人。

> 这不对劲。一切都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一出拙劣的三流戏码,而他白崇德,就是那个被迫坐在第一排,还要带头鼓掌的傻子。老K的供词,滴水不漏,每一个细节都指向阿宝。而阿宝的辩解,虽然漏洞百出,却带着一种原始的、未加修饰的真实感。一个老江湖突然良心发现,哭得像个孩子?一个初出茅庐的小贼,却能策划如此缜密的谋杀?这不合逻辑,不合人性。

> 杜崇山……又是你。这案子里,到处都是你的影子。这个律师,这套无懈可击的口供,还有那些被“处理”过的物证……你想让谁死,谁就必须死。你想让谁当替罪羊,谁就得背上十字架。

> 烟雾模糊了他的视线,也把他拉回了三年前那个同样阴沉的下午。黄浦江边,一个年轻记者的尸体刚刚被打捞上来,冰冷僵硬。那记者一直在调查杜崇山的鸦片生意,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他杀。可最后呢?法医的报告是“失足落水,溺水身亡”,唯一的目击证人是个磕巴的码头工人,一夜之间拿着一笔钱回了苏北老家,人间蒸发。他白崇德亲自办的案子,最后却只能在结案报告上签下“意外死亡”四个字。那四个字,像四根钉子,至今还钉在他的耻辱柱上。

> 他猛地吸了一口烟,将那段屈辱的记忆和烟雾一起深深地吸入肺中,再缓缓吐出。当他转过身时,那张脸上,所有的内心挣扎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法律的冰冷和威严。他看得见真相在对面嘲笑,却迈不过这条由“法律程序”构成的深渊。他能做的,只是让这出戏演得更逼真一些。

他走到桌前,将两份截然相反的口供并排放在桌上。然后,他从另一个档案袋里,拿出了几张现场照片。

“沈宝,你看清楚。”他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根据现场勘查,那根勒死死者的铁丝上,只找到了你的指纹。”

“不可能!”阿宝失声尖叫,“那铁丝一直是他在用!”

“我们在杜公馆的保险柜转盘上,提取到了三枚完整的指纹,经过比对,也是你的。”白崇德继续说,像在宣读一份天气预报,“而在整个书房里,除了门把手和窗台,我们没有在任何关键物品上,找到第二个人,也就是他,”他指了指老K,“的指纹。”

阿宝如遭雷击。一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了他的脑子——手套。老K从头到尾,都戴着一双薄薄的皮手套。而他,因为年轻,因为自负,也因为云哥的教诲说“现场越干净越可疑,要留下一些似是而非的痕迹”,他没有戴。

“至于你说的,老管家认出了你,叫了你的名字。”白崇德的目光变得像刀锋一样锐利,“这一点,我们也找到了旁证。根据杜公馆其他仆人的供词,死者生前,确实认识一个也叫‘阿宝’的年轻人,几个月前曾在公馆里做过短工,但因为手脚不干净被开除了。他们辨认了你的照片,确认就是你。”

“我没有!我从来没在杜公馆做过工!”阿宝疯狂地摇头,这完全是子虚乌有的污蔑。

但他的辩解,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如此无力。

口供,物证,人证。

一条完美的、闭合的证据链,像一条用钢铁打造的绞索,已经悄无声息地套在了他的脖子上,并且正在一寸一寸地收紧。

阿宝不说话了。他只是看着眼前这些人。看着还在地上“忏悔”的老K,看着面带微笑收回手帕的吴律师,看着面无表情的白崇德。

他突然觉得很可笑。

他像一个傻子,一个彻头彻尾的、天真的傻子,兴致勃勃地走进了一个为他量身定做的屠宰场,甚至还在为自己即将到手的猎物而沾沾自喜。

绝望。

一种比死亡更纯粹的绝望,像浓黑的墨汁,滴入清水,迅速地、不可逆转地,浸染了他整个灵魂。

他的身体瘫软下来,像一滩烂泥,被那张地狱里长出来的椅子支撑着。他放弃了挣扎,放弃了辩解,放弃了所有的思考。

世界安静了。

他只听到白崇德那冰冷的声音,像法官的判决,一字一句地,敲响了他的丧钟。

“人证、物证俱在。嫌犯沈宝,涉嫌主谋入室抢劫,并因身份败露,蓄意杀人灭口,罪证确凿。”

“即刻起,正式收押候审。提请检察院,以谋杀罪提起公诉。”

“带走。”

阿宝被两个警卫架了起来。他的双腿已经完全使不上力,像两条不属于自己的面条,在地上拖行。在他被拖出审讯室的最后一刻,他看到,那个姓吴的律师,对他露出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那微笑很浅,却像一把胜利的、沾满了鲜血的匕首。

屋子里只剩下白崇德和吴律师。空气中还残留着绝望的气息,与吴律师身上昂贵的古龙水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的芬芳。

吴律师走到白崇德面前,伸出手,脸上挂着职业化的、无可挑剔的笑容:“白处长,辛苦了。今日一见,方知您执法如山,明察秋毫,是法界的幸事,也是上海的幸事。”

白崇德没有与他握手。他依旧站在原地,手里的烟已经燃到了尽头,烫到了手指,他却浑然不觉。他只是冷冷地看着窗外那片灰蒙蒙的、没有一丝光亮的天空。

“我只信证据。”他的声音比窗外的天气还要冷。

“证据,当然重要。”吴律师从容地收回手,仿佛丝毫不在意对方的无礼,“但有时候,让正确的人,在正确的时间,看到正确的证据,才是一种更高明的智慧。杜先生常说,像白处长这样的人才,不该只埋首于卷宗之中。”

他向前走了一小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亲昵的威胁:“上海滩这片水,深得很。有人想把它搅浑,就得有人负责把它澄清。杜先生很欣赏白处长这样的‘澄清者’。他说,您未来的路还很长,他很乐意为您扫清路上那些不长眼的、绊脚的石子。”

“是吗?”白崇德终于转过头,看着他,眼神比这天空还要深沉,“那你替我转告杜老板,也请他走路当心。上海滩的石子多,地也滑,有时候,站得太高,不小心摔下来,会很疼。”

吴律师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但立刻又恢复如常。他扶了扶金丝眼镜,微微鞠躬:“您的忠告,我一定带到。那么,不打扰白处长整理结案陈词了。”

说罢,他转身,迈着优雅而平稳的步伐,离开了这间已经完成了使命的审讯室。门关上的那一刻,他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冰冷的阴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