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判那天,上海下着雨。
不是那种淅淅沥沥、多愁善感的江南梅雨,也不是那种雷霆万钧、荡涤一切的盛夏暴雨。是那种不大不小、不疾不徐、灰蒙蒙、冷冰冰的、没有尽头的秋雨。它像一台生了锈的巨大机器,不知疲倦地、用一种单调到令人发疯的节奏,将天空中的铅灰色云块,碾碎成亿万根冰冷的、看不见的针,一根一根,锲而不舍地扎进这座城市的皮肤,扎进每一栋建筑的骨缝,扎进每一个行色匆匆的路人心里。
上海最高法院的法庭,是这座阴雨城市里最冷的一个洞穴。
穹顶很高,高得不真实,声音传到上面,就会被那片空旷的、没有人情味的黑暗吞噬掉,连一丝回音都懒得吐还给你。墙壁是冰冷的,厚重的大理石墙壁,它们唯一的职责,就是将外面那个活生生的世界,与这里这个只讲法条与证据的死亡世界,彻底隔绝。光线从高高的、窄长的窗户里挤进来,被雨水洗刷得失去了所有温度,变成一种惨白的、近乎病态的光,照在法官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照在检察官那副闪着冷光的眼镜上,照在旁听席上一张张麻木、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的陌生面孔上。
阿宝就坐在这片惨白的光里。
他穿着一身肮脏的、散发着霉味的囚衣,手腕和脚踝上都戴着沉重的镣铐。每一次轻微的挪动,都会发出一阵“哗啦”的、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这声音,是法庭里除了法官那单调的宣读声之外,唯一属于他的声音。他成了这声音的囚徒。
他的大脑是一片被大火烧过的、寸草不生的焦土。
自从在审讯室里,看到吴律师递给老K那方雪白的手帕开始,他就已经死了。精神上死了。他后来的沉默,不是因为恐惧,也不是因为绝望,而是一个死人对自己尸体上发生的事情,已经提不起任何兴趣。
他像一个木偶,被提审,被带上法庭。他听着那个戴着眼镜的检察官,用一种抑扬顿挫的、仿佛在朗诵一首抒情诗的语调,陈述着他的“罪行”。那些被老K精心编织、又被杜老板的势力完美润色过的谎言,此刻从一个代表着“公义”的嘴里说出来,竟然变得如此天衣无缝,如此掷地有声。
“……被告沈宝,心思缜密,预谋已久,以重金诱惑从犯锁匠王坤(即老K),潜入杜公馆……”
“……因被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当场识破身份,被告为杀人灭口,遂起杀心,以早已备好的凶器铁丝,残忍地将其勒毙……”
“……其作案手法之冷静,杀人手段之凶残,事后态度之顽劣,毫无悔改之意,实属罪大恶极,人神共愤!”
每一句话,都是一把淬了毒的、看不见的刀子,扎进阿宝的身体里。但他感觉不到疼。他只是觉得荒谬。他甚至有一瞬间,想要站起来,为这位检察官的精彩“创作”鼓掌。
他看到了老K。老K坐在证人席上,穿着一身干净的衣服,头发也梳理过了。他作为“污点证人”,因为“检举揭发主犯有功”,获得了宽大处理。他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做出了一副悲痛和忏悔的姿态。他像一条嗅觉灵敏的狗,在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后,毫不犹豫地、用最快的速度,咬断了同伴的喉咙,以此向新的主人摇尾乞怜。
阿宝还看到了吴律师。他坐在旁听席的第一排,代表着“受害者”杜崇山先生。他依旧穿着无可挑剔的西装,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像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戏剧。偶尔,他会和身边某个同样衣着光鲜的人物,低声交谈一两句,嘴角带着一丝礼貌而疏离的微笑。他不是在听审判,他是在验收自己的作品。
整个庭审的过程,快得像一场闹剧。或者说,是一场早就排练好的、只等主角上台念出最后一句台词的戏剧。阿宝的辩护律师,是一个由法庭指派的、睡眼惺忪的中年男人。他全程只说了三句话。第一句是“我的当事人要求从轻发落”,第二句是“我的当事人是初犯”,第三句是“我没什么要补充的了”。他说完,就重新坐下,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仿佛这一切,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打扰了他清梦的例行公事。
没有质证,没有辩论,没有对那些漏洞百出的“证据”提出任何一丝合理的怀疑。一切,都像在一条被预设好的轨道上,高速滑行。
滑向那个唯一的、早已注定的终点。
当法官拿起那柄小小的法槌时,阿宝的心,那颗早已麻木的心,还是不合时宜地、重重地跳了一下。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法庭里所有的人,望向那扇高高的、被雨水模糊的窗户。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到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铅灰色。他突然想起了云哥。
云哥此刻在哪里?他是不是正在某处,像一个无所不能的神,指挥着一场惊天动地的营救?还是说,他也像自己一样,被困在了某个更大的、看不见的笼子里,动弹不得?
阿宝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这艘即将沉没的破船,最后的希望,就在那个名叫龙飞云的、看不见的港口。
“全体起立。”法警的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铁锥,刺入所有人的耳朵。
法庭里响起一片衣料的摩擦声和椅子的挪动声。
法官站起身,拿起一张纸,开始宣读。他的声音,比窗外的秋雨还要冷,还要没有感情。
> “……兹审理被告沈宝,入室抢劫、蓄意杀人一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凿。被告人沈宝,正当壮年,不思劳作,心生歹念,为谋钱财,主谋策划入室盗窃。在罪行败露之际,非但不知悔改,反而凶相毕露,为杀人灭口,以极其残忍之手段,杀害被害人……”
>
> “……其罪行之恶劣,影响之败坏,对社会治安造成之巨大危害,实属法理难容,天理不彰。为维护法纪,警示后人,安抚良善,本庭依据《中华民国民法典》及《刑法》相关条款,判决如下……”
阿宝听不清后面的话了。那些冰冷的、由一个个方块字组成的法律条文,像一群黑色的、没有生命的甲虫,嗡嗡地钻进他的耳朵,啃噬着他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
他只听到了最后那几个字。
那几个字,像几颗从地狱里射出的、烧得通红的子弹,精准地、毫不留情地,射穿了他的头颅。
“……判处死刑,立即执行。为彰显司法程序之完善,给予三周上诉期,期满即刻执行枪决。钦此。”
“砰!”
法槌落下。声音不大,却像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砸下,将他整个人,连同他十九岁的生命,他那还没来得及展开的人生,他所有关于未来的幻想,他那一点点关于云哥会来救他的希望,全部,砸成了齑粉。
世界,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颜色。
他感觉不到自己是被法警架起来的,也感觉不到镣铐在他皮开肉绽的手腕上留下的冰冷触感。他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零件的木偶,被拖拽着,穿过人群,走向那扇通往地狱的大门。
在他被拖出法庭的最后一刻,他看到,吴律师站起身,正在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的领带,然后,对着旁听席里某个方向,露出了一个功成身退的、满意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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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飞云的秘密据点,是一家位于闸北区的、已经停产的印刷作坊。
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杂着油墨、松节油、生锈的铁和潮湿纸张的复杂气味。这种味道,对于普通人来说是刺鼻的,但对龙飞云来说,它是一种能让他感到安心的保护色。它能掩盖住他身上昂贵的古龙水味,也能掩盖住他内心那股焦灼得快要燃烧起来的血腥味。
巨大的、德国造的海德堡印刷机,像一头史前巨兽,沉默地趴在作坊的中央,身上落满了灰尘。只有在它的阴影里,才藏着几部可以随时与外界联系的电话,和一部功率强大的短波电台。
龙飞云已经在这里,不眠不休地待了快半个月了。
他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焦躁的野兽。他不停地抽烟,烟灰缸里堆满了扭曲的、像尸体一样的烟头。他动用他过去十几年里,在上海滩用金钱、人情、秘密和鲜血编织起来的所有关系网,结果却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悄无声息,却震得自己手骨发麻。
他找了公共租界的巡捕房督察,一个曾经和他分过赃的苏格兰胖子。胖子在电话里支支吾吾,说这件事是法租界的事,他插不上手,而且,“听上面的意思,这个案子是铁案,没人敢碰”。
他甚至动用了一条最隐秘的、直通南京政府内部的线。电话那头,是他用一箱金条喂饱了多年的一个机要秘书。对方只说了一句话,就匆匆挂断了电话:“杜老板这次要办的,不是一个小毛贼,是一只用来儆猴的鸡。你们,就是那只鸡。别再打电话来了。”
所有的门路,似乎都在指向同一个名字,同一个无法撼动的存在。走投无路之下,龙飞云决定去见一个人。一个他轻易不愿去求的人。
南市,豫园,湖心亭茶楼。
这里是老上海的地界,时光仿佛在这里流淌得慢一些。茶楼里没有爵士乐,只有咿咿呀呀的评弹和若有若无的檀香味。龙飞云在一个最偏僻的雅间里,见到了青帮里辈分极高的方老太爷。
方老太爷七十多岁了,穿着一身熨帖的暗色绸衫,手里盘着两颗核桃,眼皮耷拉着,仿佛对世间万物都提不起兴趣。龙飞云曾经救过他最心爱的小老婆的命,这是一份天大的人情。
“方老,”龙飞云亲自为他沏上一杯碧螺春,茶雾袅袅,模糊了他眼中的焦急,“您都知道了。”
方老太爷没有看他,只是低头抿了一口茶,慢悠悠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打磨过:“小龙,今年这秋雨,下得有点早,也忒长了些。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不得人呐。”
龙飞云的心一沉,但他仍不甘心:“方老,阿宝是我的人,他不懂事,一脚踩进了不该进的地方。但罪不至死。杜崇山这事做得太绝,他这是不给我们这些在水里刨食的人留活路。”
方老太爷放下茶杯,终于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双眼睛浑浊,却藏着洞悉一切的精光。“活路?”他冷笑一声,“你以为杜崇山还是当年那个在十六铺码头扛包的杜根?他现在不是人了,他是上海滩的一尊神。一尊用金条和人命堆起来的、会吃人的神。”
他用盘核桃的手指,蘸着茶水,在红木桌上画了三个圈。“法租界,公共租界,华界,”他又在三个圈的上面,画了一个更大的圈,把它们都罩了进去,“这是南京。杜崇山拜的,是这尊更大的神。他每年孝敬上去的银子,比得上法兰西银行一年的进账。他手里捏着的那些账本子,能让半个南京政府的人头落下来,陪他一起喝茶。”
方老太爷顿了顿,拿起茶杯,将桌上的水渍尽数盖住,仿佛在掩盖一个可怕的秘密。“你的人,不是偷了他的东西,是想掀他的神龛。你说,他能让你活着走出庙门吗?”
龙飞云的后背渗出一层冷汗。他知道杜崇山势大,却没想到已经大到了这个地步。
“小龙,”方老太爷的语气软了下来,带着一丝长辈的怜悯,“听我一句劝。这个孩子,就当是丢了。你还年轻,以后还有的是人。为了一个死人,把自己搭进去,不值当。上海滩这片天,要变了。变得我们这些老骨头,都看不懂了。”
龙飞云沉默了。他看着方老太爷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知道这扇门,也对他彻底关上了。而且,是以一种让他感到不寒而栗的方式关上的。
他站起身,对着方老太爷深深鞠了一躬:“谢方老指点。”
他转身离开,身后传来方老太爷幽幽的叹息:“这雨,怕是停不了喽……”
走出茶楼,冰冷的雨水扑面而来,龙飞云却感觉不到冷。他的心,已经沉到了比这深秋的雨水更冷、更深的冰窖里。那只名叫杜崇山的、看不见的手,像一张巨大无比的、带着倒刺的网,已经将整个上海滩笼罩得密不透风。任何试图在这张网上撕开一个口子的努力,都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自量力。
龙飞云第一次感觉到了无力。一种深入骨髓的、近乎绝望的无力感。他习惯了做那个操纵棋局的人,可现在,他发现自己和阿宝一样,都只是一颗身不由己的、随时可能被对方从棋盘上拿掉的棋子。
那天,他回到闸北的印刷作坊。他的一个手下,阿海,浑身湿透地从外面跑了进来,将一叠还带着湿气和油墨香气的报纸,放在了他面前。那是刚刚印出来的《申报》。
龙飞云没有立刻去拿。他只是看着那叠报纸,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缓缓地吐出一口烟圈,烟雾缭绕中,他的手伸了过去,拿起了最上面的一份。
报纸的社会版头条,用一个巨大到触目惊心的、黑色的铅字标题,写着:
【杜公馆窃杀案昨宣判,主犯沈宝罪大恶极,判处死刑!】
那几个字,像一排被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龙飞云的视网膜上。
他的呼吸,在一瞬间,停滞了。
时间也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窗外的雨声,作坊里的霉味,手里报纸的触感,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行冰冷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铅字。
死刑。
他不是没想过这个结果。但当它真的以这种最直接、最粗暴、最不容置疑的方式呈现在他眼前时,那种冲击力,还是像一把千斤重的铁锤,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那张薄薄的、廉价的报纸,在他手里被捏成了一团扭曲的、丑陋的纸球。
报纸的角落,还有一张小小的配图。是杜崇山。他正与法租界公董局的一位法籍董事,在一场慈善晚宴上亲切握手。照片上的杜老板,笑容可掬,眼神中充满了成功人士的自信和悲天悯人的温和。
这张笑脸,和那个黑色的标题,形成了一种极度残忍的、血淋淋的对比。
龙飞云将那团纸球,狠狠地砸在了地上。他猛地站起身,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狮子,一脚踹翻了身边的椅子。木制的椅子撞在冰冷的印刷机上,发出一声巨响,摔得四分五裂。
“杜、崇、山!”
他的名字,从龙飞云的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了出来。那声音里,压抑着火山爆发般的愤怒和杀意。
这已经不是一桩失手的买卖了。这是一场羞辱。一场杜崇山针对他龙飞云的、赤裸裸的、毫不留情的羞辱和宣战。他用一个孩子的命,来向整个上海滩宣告:谁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接下来的三天,龙飞云陷入了一种可怕的沉默。
他不再打电话,也不再见任何人。他就一个人,坐在那台冰冷的、像野兽尸体一样的印刷机旁,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作坊里的空气,压抑得仿佛能凝固成实体。阿海他们几个手下,谁也不敢靠近他,他们能感觉到,他们的云哥,正在酝酿着一场足以将自己和所有人都烧成灰烬的风暴。
他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阿宝那张脸。不是法庭上那张死灰色的脸,而是几年前的一张脸。
那是个春天,他刚教会阿宝怎么开汽车。阿宝拿到了驾照,兴奋得像个孩子,非要开着那辆新买的福特轿车带他去兜风。车开得歪歪扭扭,好几次差点撞到路边的电线杆。龙飞云坐在副驾上,嘴里骂着“你个小瘪三是想把我们俩都送去见阎王吗”,脸上却带着笑。阿宝一边手忙脚乱地打着方向盘,一边回头冲他傻笑,露出一口白牙,说:“云哥,你坐稳了!等我练好了,以后就给你当司机,带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阳光从车窗照进来,照在少年那张朝气蓬勃的脸上,明亮得晃眼。
“云哥,以后就给你当司机……”
龙飞云猛地睁开眼,眼前只有作坊里昏暗的灯光和冰冷的机器。那句不经意的承诺,此刻像一根烧红的针,扎在他的心脏上。
他把他带进了这个吃人的世界,教了他一身屠龙的本事,却没有告诉他,这个世界上的龙,多到杀不完,而且有的龙,是你根本碰都不能碰的。他把他变成了一把锋利的刀,可他忘了,刀再锋利,也只是持刀人手里的工具。现在,这把刀,要被别人折断了。而他这个持刀人,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千门之王”?他自嘲地笑了。真是天大的笑话。一个连自己的人都护不住的王,算什么王?
就在这种自我折磨到了顶点的时候,那个被他用金条买通的、在提篮桥监狱当差的狱警,冒着雨,像一只鬼祟的老鼠,溜进了作坊。
他带来了一个东西。
不是一封信,也不是一句口信。
是一小块布。一小块从那种最粗糙的、蓝灰色的囚衣上,硬生生撕下来的布片。布片已经被浆洗得发白,边缘还带着撕扯下来的毛边。它被那个狱警用油纸小心地包着,递到龙飞云面前时,还带着一丝监狱里特有的、混杂着消毒水和绝望的阴冷气息。
龙飞云接过那块小小的布片,展开。
布片上,没有字。只有几个用某种暗红色的、已经凝固干涸的液体,画出来的、歪歪扭扭的符号。那颜色,是血。那液体,是一个年轻人在彻底的黑暗和绝望中,用牙刷柄磨尖了,刺破自己的指尖,蘸着自己的血,写下的最后遗言。
只有三个字。
云哥,救我!
那三个字,写得极其用力,血迹几乎要渗透布料的背面。每一个笔画,都充满了无助的哀求和最后的希望。那个“救”字,因为书写者的激动和颤抖,显得有些模糊,像一个溺水的人,在沉入水底前,伸出的最后一只、徒劳的手。
龙飞云看着这三个血字,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冰冷的手,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攥住了,然后,再一点一点地,揉碎。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阿宝的时候。那是在一个下雪的冬天,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衣衫褴褛,饿得只剩下一双大得吓人的眼睛,正因为偷了一个肉包子,被店家吊起来打。他当时路过,看那孩子的眼神,又倔又狠,像一头还没长大的狼。他一时心软,丢下几块大洋,把人买了回来。
他教他读书,教他本事,教他这个江湖的规矩。他把他从一个街头的小混混,变成了一个身手利落、心思敏捷的年轻人。他一直把他当成自己的影子,当成一件自己最得意的作品。
可现在,这件作品,即将被别人,以一种最残忍、最羞辱的方式,当着他的面,彻底摔碎。而他,无能为力。
不。
一个念头,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划破了他脑中那片混沌的绝望。
他龙飞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用了?
他看着那块泣血的布片,那股一直压抑在他心底的、属于“千门之王”的滔天傲气和疯狂,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了。
寻找琉璃樽的秘密?扳倒杜崇山的商业帝国?那些,都不重要了。
从这一刻起,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一件事。一件他必须去做,也只有他能去做的事。
三周。二十一天。五百零四个小时。
他要在这座被杜崇山的天罗地网笼罩的、固若金汤的城市里,从法律的铁壁中,从黑道的重围下,从阎王的判决书上,抢回一个人的命。
龙飞云将那块血布,小心翼翼地折好,贴身放进了胸口的口袋里。那里,是离他心脏最近的地方。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乌云散去,一轮惨白的、像死人脸一样的月亮,挂在天边。
他眼中的焦虑、愤怒和无力,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比这月光更冷、比这深渊更静的、钢铁般的决绝。
他转身,对一直等在旁边的阿海,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如同机器般冷静的声音,下达了第一个命令。
“去查。我要知道杜崇山从出生到现在,所有能查到的资料。他的敌人,他的朋友,他的女人,他每天抽什么牌子的雪茄,他有几颗蛀牙。挖地三尺,我也要知道。”
“还有,”他顿了顿,补充道,“把报纸上那张照片给我找出来。我要放大,放大到能看清楚上面每一个人的脸。”
战争,现在才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