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那股由暴怒和绝望燃起的、足以烧毁一切的火焰,在龙飞云的心里,只烧了三天。

三天后,火焰熄灭了。不是因为被浇灭,而是因为它已经耗尽了所有能燃烧的情绪,剩下的,是比钢铁还要坚硬、比深海还要冰冷的灰烬。这些灰烬,在他心里,凝聚成了一个单一的、可怕的意志。

他要去挖坟。

挖杜崇山这座活人坟。

从他被扔到上海滩街头当学徒的第一天起,他的师父,那个被称为“北派第一手”的老怪物就告诉他:“小龙,记住,世上最厉害的千术,不是偷天换日,不是飞檐走壁,而是‘挖根’。再高的大厦,把根基挖空了,它自己就会倒下来,连风都不用吹。”

现在,他就要去当那个挖坟人。

还剩二十天。

阿宝的脸,那张年轻、总是带着点傻气和盲目崇拜的脸,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他记得那孩子第一次成功撬开一个结构复杂的保险柜时,回头看他的眼神,亮得像两颗星星。“云哥,我做到了!”那份纯粹的喜悦,如今像一把淬了毒的刀,扎在他的心口。他用一块黑布蒙住了那道伤口,继续往前走。

他的第一个战场,选在了福州路的《申报》报馆。更确切地说,是报馆那间终年不见阳光、像巨大坟墓一样的旧闻资料室。

这里是时间的停尸房,是被人遗忘的语言的墓地。空气中混杂着纸张腐朽的酸味、墨水干涸的铁锈味和老鼠粪便的臊味。一排排顶到天花板的巨大木架,像一具具沉默的骨骼,上面密密麻麻地塞满了过去几十年的旧报纸合订本。每一本,都像一块厚重的墓碑,上面刻满了已经死去的日期。

龙飞云摇身一变,成了来自北平燕京大学历史系的副研究员“方希文”。一身剪裁合体的灰色西装,一副金丝边眼镜,微乱的头发带着一丝学究气,手里拿着伪造得天衣无缝的介绍信和证件。他的研究课题,是《论上海近二十年华商阶层之社会变迁》。这是一个足够宏大、足够枯燥、也足够安全的幌子。

资料室的老管理员,是一个干瘦得像人干一样的老头,对这位谈吐不凡、出手又大方的“方教授”十分客气,大手一挥,给了他一个最偏僻的、没人打扰的角落。

龙飞云就在这个角落里,开始了。

第一天,他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他试图寻找杜崇山成为“杜老板”之前,那个名为“杜根”的、幽灵般的过去。他翻遍了民国五年到十五年的所有报纸,从帮派火并的简讯到码头劳工的冲突,甚至连警局的失物招领都没放过。结果,只在几条关于十六铺码头械斗的报道里,找到了“工头杜根”这个名字,像沙滩上一个模糊的脚印,转瞬即逝。除此之外,一片空白。

杜崇山的前半生,像被一块巨大的、黑色的幕布遮盖着,干净得可怕。这本身就是一种不正常。在上海滩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一个人的过去,不可能是一张白纸。除非,有人花了极大的力气,将这张纸上所有不该有的字迹,都抹掉了。

这股力量,让龙飞云第一次感到了对手的强大,不是在拳脚上,而是在对历史的掌控上。

还剩十九天。

第二天,龙飞云改变了策略。既然直接的根挖不出来,他就从侧面试探。他将目标锁定在一个人身上——法租界前任总巡费尔蒙。龙飞云的情报显示,费尔蒙在任期间,曾因利益冲突与杜崇山数次交恶,一度试图将其势力彻底清除出租界。费尔蒙卸任后,立刻返回了法国,从此再无音讯。龙飞云推断,费尔蒙手中,一定掌握着杜崇山大量的原始罪证。而他们当年的冲突,必定会在公共记录中留下痕迹。

他离开了报馆,转而去位于薛华立路的前法租界公董局档案室。他以研究“租界早期警务制度”为由,申请查阅民国十六年的警务卷宗。这一次,他没有那么顺利。接待他的法国办事员,一个眼高于顶的年轻人,用蹩脚的上海话告诉他,那一年的卷宗,尤其是涉及华人帮派冲突的部分,“在一次地下室漏水中,不幸损毁了”。

“损毁了?”龙飞云推了推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没有一丝波澜。

“是的,先生,非常遗憾。”办事员摊了摊手,脸上是程式化的歉意。

龙飞云没有再多问一个字。他微笑着道谢,转身离开。走出档案室大门,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栋庄严的西式建筑,心里比任何时候都清楚——那不是水毁的,那是被杜崇山的力量,提前焚毁了。

这堵墙,比他想象的更厚,更密不透风。

还剩十八天。

第三天,龙飞云再次回到报馆的资料室。两次碰壁让他明白,所有与权力直接相关的线索,都已被杜崇山清理干净。他必须寻找另一种仇恨,一种权力无法完全抹除的仇恨。

他的目标,转向了商界。他锁定了曾与杜崇山齐名的另一位航运大亨——“船王”李万豪。在杜崇山崛起之初,两人为了争夺长江航线,斗得你死我活,是当时报纸上连载数月的商业战争大戏。最终,李万豪惨败,一夜之间变卖家产,黯然离开了上海。

这,是一个完美的复仇者剧本。龙飞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沉浸在民国十八年的商业版中,将这场战争的每一个细节都拼凑起来。他看到了杜崇山如何利用盘外招,买通官员、制造事故,一步步将李万豪逼入绝境。手段之阴狠,令人发指。他几乎可以肯定,李万豪对杜崇山,必然恨之入骨。

他需要找到李万豪的下落,或者找到他留在上海的家人,这或许是一条可以利用的战线。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他的目光扫过一张民国十九年的旧报纸。那是社会版,头条新闻的配图,是一场为华北水灾举办的慈善晚宴。照片中央,一个熟悉的身影让他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来。

李万aho。那个本该恨杜崇山入骨的失败者,正满脸堆笑地,站在杜崇山的身边,两人亲密地举着酒杯,面向镜头。报纸的文字说明写着:“前船王李万豪先生亦到场襄助,并盛赞杜崇山先生为工商界之楷模,民族之栋梁……”

龙飞云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直到照片上李万豪的笑脸,在他眼中变得扭曲而模糊。他明白了。这不是背叛,这是收编。杜崇山不仅打败了他的敌人,还用金钱和一点残余的体面,将一头本该择人而噬的猛虎,变成了一条摇尾乞怜的哈巴狗。

他输得心服口服。

龙飞云闭上眼睛,靠在冰冷的木架上。一股深深的无力感第一次攫住了他。他面对的,似乎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无所不能的体系。它可以用权力抹掉历史,也可以用金钱收买仇恨。

*“云哥,答应我,等这票干完了,带我去崇明岛钓一次螃蟹,我还没见过海呢。”*

阿宝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对未来的无限期盼。

龙飞云猛地睁开眼。

不。还有一种仇恨,是金钱无法收买的。

家破人亡之恨。

还剩十七天。

他像一头重新找到方向的饿狼,再一次扑进了那片信息的坟场。这一次,他不再执着于寻找任何名字。他开始构建一张网。一张以杜崇山如今的商业帝国为核心,向上追溯其源头的网。

他的永安纺织厂,是从谁手里买来的?他的通汇钱庄,最初的股东都有谁?他在法租界的第一栋豪宅,原先的主人是谁?

他将这些问题,变成一个个关键词。他开始像审讯犯人一样,审讯这些不会说话的旧报纸。他不再相信标题,他只相信那些隐藏在字里行间、被刻意忽略的细节。

他发现了一条民国十七年的航运新闻:“沈氏实业旗下‘鸿运’号货轮满载欧洲进口之德国纺织机械,不日将抵沪……”

他紧接着又找到了一条半个月后的社会简讯:“昨夜,闸北一处货运仓库意外失火,火势不大,损失轻微……”

然后,是一条一个月后的工商新闻:“沈氏实业宣布破产,其创始人沈敬尧先生因投机洋金失败,致资金链断裂……”

最后,是一则小小的资产转让公告:“通汇钱庄以市场三成之价,全面接收沈氏实业所有资产,法人代表,杜崇山。”

龙飞云将这四份报纸并排摊在桌上。

一条满载希望的货轮,一场“损失轻微”的大火,一个“投机失败”的借口,和一次趁火打劫的收购。

一个完美的谋杀现场。

沈敬尧。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打开了龙飞云记忆中的一扇门。前清邮传部左侍郎,辛亥后退居上海,是沪上知名的实业家和收藏家,以收藏前清宫廷旧物闻名。一个在宦海和商场沉浮了一辈子的老狐狸,会因为“投机失败”这种低级错误而倾家荡产?

龙飞云的嘴角,浮起一丝冰冷的笑意。他知道,他挖到第一块松动的基石了。他立刻将调查的主攻方向,从杜崇山,转向了沈家。

很快,另一个名字,像一缕若有若无的青烟,飘进了他的视线。

沈曼丽。

沈敬尧的独女。沪上知名的名媛。

她的名字,总是出现在《玲珑》、《良友》这类画报的社交版上。照片上的她,穿着最时髦的香奈儿套装或雍容的定制旗袍,出现在慈善舞会、画展开幕、或是某个达官贵人的私人酒会上。她永远是美丽的,优雅的,像一尊用最上等的白玉雕琢而成的观音,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疏离的微笑,接受着所有人的仰望和赞美。

起初,龙飞云并未在意。一个家道中落、靠着昔日名望和美貌在社交场上维持体面的前朝大小姐,这在上海滩,是再寻常不过的故事。

直到他发现了一个诡异的细节。

在一份民国二十年的《申报》上,头版是“杜崇山先生当选华商总会董事”。在庆祝酒会的照片上,杜崇山站在人群中央,被一群人簇拥着,如同众星捧月。他的目光,本应是看着镜头的。但龙飞云将照片拿到灯下,用一个随身携带的小放大镜仔细观察,他发现,杜崇山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睛,瞳孔的方向,有极其微小的偏移。偏移的角度,正好对着照片最右侧边缘,那个独自端着酒杯,背靠着窗帘,仿佛与整个世界都格格不入的身影——沈曼丽。

那不是一个男人看一个美丽女人的目光。那种目光里,没有欲望,没有欣赏。那是一种更复杂的、像是狼看着一头被自己圈养在栅栏里、曾经高傲无比的鹿的眼神。一种混合着占有、炫耀,和一丝无法言说的、刻骨铭心的怨恨的眼神。

龙飞云的心,猛地一跳。

他像一头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立刻调转方向,将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沈曼丽身上。他几乎翻遍了资料室里所有能找到的、印有沈曼丽照片的报刊杂志。他将它们一张张摊开,按时间顺序排列,像一个冷酷的法医,在研究一具尸体上不同时间留下的伤痕。

他发现,沈曼丽的笑容,是有分水岭的。

在民国十七年,也就是她父亲破产之前,照片上的她,笑容是明媚的、舒展的,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真正发自内心的骄傲。那时的她,是一朵开在暖房里的、被精心呵护的牡丹。而在那之后,她的笑容,就变成了一种礼貌的、程式化的面具。她的嘴角在上扬,但她的眼睛里,没有光。那双美丽的、如同秋水般的眸子里,总是藏着一抹雾。一抹化不开的、冰冷的、仿佛能冻结一切的浓雾。

一个女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让她的眼睛,比她的笑容,先一步死去?

龙飞云抽出一支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呛人的烟雾在他肺里打了个转,又被他缓缓吐出。烟雾缭绕中,他的目光落在了一本民国十八年的《玲珑》杂志上。

那一期的封面故事,是“沪上名媛的珠宝匣”。其中有一页,是沈曼丽的专访。照片上的她,穿着一身黑色的丝绒旗袍,脖颈修长,神态高傲。她的头发上,插着一枚造型极其独特的发钗。那是一只用黄金打造的、展翅欲飞的凤凰,凤嘴里,衔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红宝石。

文章的配文写道:“沈小姐坦言,此枚‘金凤衔珠钗’乃其母家传之物,亦是其最珍视之首饰,非重要场合不轻易示人。”

金凤衔珠钗……

龙飞云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个名字,这个样式,像一道闪电,击中了他脑海深处的一个记忆碎片。他迅速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不起眼的黑色笔记本。这个本子里,记录着他多年来收集的、关于上海滩各种奇珍异宝、秘密交易的情报。他飞快地翻动着书页,手指最终停在了某一页上。

上面用潦草的字迹记录着:

> “民国二十年,秋。巴黎,德鲁奥拍卖行,‘东方遗珍’专场。拍品编号127,清宫旧物,‘金凤衔珠红宝钗’。据传为某亲王福晋之物。起拍价十万法郎。最终被一神秘东方买家以电话委托方式,用三十万法郎天价拍得。买家身份,未知。”

龙飞云看着杂志上那张已经泛黄的照片,又看了看自己本子上的记录。

两枚发钗的样式、大小、甚至那颗红宝石的光泽,都一模一样。

一个戴着传家宝的女人。一个在海外匿名拍下这件传家宝的神秘男人。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被这枚小小的、价值连城的发钗,串联了起来,形成了一个充满了占有欲、羞辱和病态炫耀的、令人不寒而栗的闭环。

龙飞云慢慢地合上了笔记本。

他找到了。

他找到了杜崇山那身刀枪不入的铠甲上,唯一的一道裂缝。

不,那不是裂缝。那是一个女人。一个被他亲手推入地狱,又被他用金钱和权势打造了一座华丽囚笼,困在里面的、美丽的复仇之魂。

龙飞云站起身,将所有的报纸、杂志,都分门别类地放回原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向那个昏昏欲睡的老管理员点头致意,走出了这间时间的坟墓。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让他一时有些不适应。街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一个充满生机的、活色生香的世界。

他拦了一辆黄包车。

“去哪儿,先生?”车夫问。

龙飞云沉默了片刻,吐出三个字:“霞飞路。”

他回到自己的秘密据点。那间废弃的印刷作坊。

他没有开灯。就在一片昏暗中,他将一张巨大的霞飞路地图,钉在了墙上。然后,他点燃一支烟,就着烟头那一点忽明忽暗的火星,用一支红色的铅笔,在地图上,缓缓地、一个一个地,圈出了几个地方。

西比利亚皮货行。那是上海最顶级的皮草店,沈曼丽是那里的常客。

DDS咖啡馆。据说那里有全上海最好的俄罗斯罗宋汤,沈曼丽每周二下午都会去那里,独自一人,坐同一个靠窗的位置。

还有,百乐门舞厅。

那是整个远东最奢华、最靡烂的销金窟,是冒险家的乐园,也是英雄的坟场。像沈曼丽这样的女人,必然是那里的女王之一。

他看着地图上那几个被红圈标记出来的地点,它们像一滴滴溅在地图上的血。

他知道,情报分析的阶段,已经结束了。

接下来,就是接触。

他要走进那片笼罩着沈曼丽的、冰冷的浓雾里去。他要亲眼看一看,这位美丽的、活在旧报纸里的“影子”,到底是一件任人摆布的艺术品,还是一个和他一样,等待着致命一击的、孤独的猎手。

窗外,一辆有轨电车“叮叮当当”地驶过,声音在空旷的作坊里,显得格外悠远。

龙飞云将烟头狠狠地按熄在烟灰缸里。

游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