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佛堂里的烛火,不再摇曳。

仿佛连火焰都感受到了这间屋子里凝固的悲伤,它收敛了舞步,只是静静地、笔直地燃烧着,像两只睁大的、无能为力的眼睛。烛光勾勒出佛龛上那尊鎏金佛像悲悯的轮廓,却照不透室内深重的黑暗。空气里,陈年檀香的余烬与老宅木料的朽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近乎神圣的腐败气息,这里是悲剧的舞台,也是记忆的灵堂。

沈曼丽已经不再流泪。她的眼泪似乎在方才那场天崩地裂的真相冲击中,被彻底蒸发了。剩下的,只有一片干涸的、龟裂的河床,以及河床底下,那即将喷涌而出的滚烫岩浆。她靠着冰冷的廊柱,手中死死攥着那张孩童的照片,照片的边角已经被她的指甲掐得卷曲、发白。

龙飞云没有催促她。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像一个耐心的收尸人,等待着她将自己记忆的坟墓,一座一座地挖开。他审视着四周,这间佛堂不大,却处处透着昔日的讲究与今日的破败。一缕月光从破损的窗棂透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惨白的光斑,光斑里,尘埃正无声地飞舞,如同无数细小的、无处安放的灵魂。

*一个人的恨意有多深,取决于他曾经的爱有多卑微。* 龙飞云心想。要对付杜崇山,就必须知道他那颗仇恨的种子,最初是如何在卑微的土壤里,汲取羞辱作为养分,最终破土而出的。

“你想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恨我,恨沈家,是吗?”沈曼丽的声音,沙哑得像秋日里被风吹了一夜的破锣。她没有看龙飞云,目光空洞地投向前方,投向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龙飞云没有回答。他的沉默,是最好的提问。

沈曼丽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像自嘲又像叹息的轻笑。那笑声在这死寂的佛堂里,显得异常刺耳。

“故事……要从很久以前说起。那时候,这里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她的思绪,像一缕挣脱了束缚的青烟,飘向了遥远的过去。

【闪回:清宣统二年,杜根的视角】

他的世界,是由气味构成的。

清晨是草料的清香和马粪的酸臊;午后是太阳曝晒下,自己汗水的咸腥;而傍晚,是他躲在后院墙角,能远远闻到的、从大小姐的院子里飘来的、若有若无的花香。

那花香,像天上的云,干净,遥远,是他永远够不到的东西。

他叫杜根。他觉得这个名字,就像他的人一样,是扎在泥土里的。

他的父亲是沈公馆的马夫,他自己,是马夫的儿子。他的人生,似乎从出生起,就注定要在马厩里打转。

可他的眼睛,总是不安分地,追随着一个身影。

沈曼丽。

府里唯一的千金小姐。

他记得她穿着月白色纱裙走过回廊的样子,像一朵会走路的玉兰花。他记得她跟着先生读书时,那清脆的声音,比百灵鸟的叫声还好听。他甚至偷偷捡过她掉落在石子路上的一方手帕,上面有和他闻到的花香一模一样的味道。他把那方手帕藏在枕头底下,好像这样,就能在梦里离她近一点。

这种仰望,是一种甜蜜的折磨。他知道自己和她之间,隔着一道天堑。她是云,他是泥。云永远在天上,泥永远在地上。

可年少的心,总是不甘于宿命的。

他想让她看见自己,不是看见一个叫“阿根”的下人,而是看见一个男人。一个有血有肉,会为她心跳的男人。

他花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在后山挑了最柔韧、最翠绿的柳条,手上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终于编成了一只他认为最完美的蚱蜢。

他觉得,这只蚱蜢,和他一样,虽然出身草根,却充满了生命力。

他要把自己的心,通过这只蚱蜢,送到她的面前。

【现实】

“他叫杜根。阿根。”沈曼丽的声音变得缥缈,“我家马夫的儿子。他身上,永远有一股马厩里特有的、混杂着草料和牲口粪便的味道。”

那是清朝还未结束的年月,霞飞路还叫宝建路。沈公馆是真正的深宅大院,规矩森严得像一座庙宇。她是府中唯一的千金小姐,是父亲的掌上明珠,是所有仆人眼中需要仰望的云端之人。而他,是泥土。

“我不记得和他说过话。或许有过,但我忘了。在我眼里,他和其他下人没什么不同,只是一道模糊的、会移动的影子。”

“直到那天……”

【闪回:清宣统二年,夏】

夏日的午后,知了在老榆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空气闷热得像一笼刚出锅的馒头。十六岁的沈曼丽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纱裙,刚跟着先生读完《诗经》,正坐在后花园的凉亭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喂着池子里的锦鲤。

一个身影,带着一股热风和汗味,冲进了她的视野。

是阿根。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手里攥着什么东西,脸涨得通红,像是刚从灶膛里爬出来。

“小姐……”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发抖。

沈曼丽蹙了蹙眉。下人是不允许擅自进入后花园的,这是府里的规矩。

“什么事?”她的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清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上位者的傲慢。

阿根的手,哆哆嗦嗦地伸了出来。他的手掌很大,骨节粗壮,掌心里,躺着一支用柳条编成的、粗糙的蚱蜢。那蚱蜢编得活灵活现,两条长长的触须微微翘着。

“送……送给小姐。”他把头埋得很低,不敢看她的眼睛。

沈曼丽看了一眼那只柳条蚱蜢,又看了一眼他那双沾着泥污的手。她的脸上,露出了无法掩饰的嫌弃。她是见惯了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的千金小姐,这样一件粗鄙的、来自乡野的玩意儿,在她眼里,甚至比不上一粒池中的鱼食。

“拿走。”她说,声音冷了下来,“谁让你进来的?”

阿根的身体猛地一僵。他抬起头,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里,充满了受伤和不解。他不懂,他花了整整一个上午,挑了最好的柳条,编了这只他认为最漂亮的蚱蜢,为什么换来的却是这样的冷遇。

“我……”他想解释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威严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孽畜!跪下!”

是她的父亲,时任正二品的沈大人。他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花园的月亮门外,身后跟着几个家丁,脸色铁青。

阿根的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在了滚烫的石板路上。

沈大人手持一根檀木拐杖,缓步走来,每一步,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都像一记重锤,砸在阿根的心上。

“说!你这下贱胚子,鬼鬼祟祟地在此,意欲何为?!”

阿根吓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大人看了一眼他手中那只可笑的蚱蜢,又看了一眼自己那冰清玉洁的女儿,瞬间明白了什么。一股混杂着被冒犯的愤怒和被玷污的耻辱的怒火,冲上了他的头顶。

“不知廉耻的东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沈大人气得声音都在发抖,“来人!给我打!打断他的狗腿,把他给我扔出去!”

家丁们一拥而上。

沈曼丽吓得站了起来。她虽然嫌恶阿根的鲁莽,却也没想到父亲会发这么大的火。她想要求情,但看着父亲那张暴怒的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被那股属于家主的、不容置喙的威严震慑住了。她只是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儿,她没有权力,也没有胆量,去挑战父亲的权威。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看着家丁们用粗壮的木棍,狠狠地砸在阿根的腿上。

她听到了一声令人牙酸的、骨头断裂的闷响。

她听到了阿根那声压抑在喉咙深处、不似人声的痛哼。

然后,她看到了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在极致的痛苦和羞辱中,所有的爱慕、所有的火焰,都熄灭了。剩下的,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像毒蛇一样冰冷的怨毒。那怨毒,穿过人群,死死地钉在她的身上。

他恨的,不只是打断他腿的沈大人。

他更恨的,是那个高高在上、用冷漠和嫌弃点燃了这一切的她。

【现实】

听到这里,龙飞云的内心,对杜崇山的形象有了第一层勾勒。*这是一个起点,一个关于羞辱的起点。他所有的疯狂,都是从这一刻开始的。他要报复的,不只是沈家,而是那个让他感到自己如蝼蚁般的阶级,那种将他的尊严碾碎的感觉。*

“从那天起,我总觉得那双眼睛在什么地方看着我。”沈曼丽的声音,像被冰冻过一样,没有一丝波澜,“后来,我才知道,那不是错觉。”

她顿了顿,像是在积蓄力气,去挖掘下一座坟墓。

“大清亡了,民国来了。世界变得很快,快得让人喘不过气。我嫁了人,我的丈夫是父亲为我挑选的,一个门当户对的世家子弟。我们……相敬如宾。”

她用了“相敬如宾”这个词,龙飞云听出了里面的空洞。那是一段没有爱情,只有责任和体面的婚姻。

“再后来,我有了念儿。我的儿子。”

提到这个名字,她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温度。那是她生命中唯一的光。

“我丈夫体弱多病,在念儿三岁那年就过世了。我带着念儿,和父亲一起生活。那时候,父亲已经退隐,但沈家的产业还在,家底依然丰厚。我们过得很平静。”

“平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假象。”

她的语调,又一次冷了下去。

“民国十年之后,上海滩开始流传一个名字——杜崇山。一个做鸦片生意起家的流氓头子,心狠手辣,在法租界和华界之间翻云覆雨,很快就成了气候。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他就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闪回:杜崇山的蒙太奇】

从“杜根”到“杜崇山”,中间隔着一条血河。

河的这边,是苏州河畔某个码头,瘸着腿的杜根,在一次帮派火并中,用一把生锈的铁钩,捅死了一个比他高大的对手,他活了下来,得到了大佬的赏识。

河中央,是十六铺某个烟馆的后房,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曾经提携他的大佬,喝下他亲手倒的那杯毒酒。

河的对岸,他第一次穿上西装,站在镜子前,看着镜中那个陌生的、眼神阴鸷的男人。他对自己说:从今天起,世上再无杜根,只有杜崇山。山,要压在所有曾经看不起他的人头上。

【现实】

“我当然不会去关心这些江湖上的事情。直到有一天,他的名字,和沈家联系在了一起。”

沈家的天,塌了。

先是家族名下的几家丝绸厂,因为一批出口的生丝被查出有“质量问题”,被海关扣押,不仅货物血本无归,还背上了天价的赔偿金。

接着,是沈家在城隍庙附近的几处地产,一夜之间被一场离奇的大火烧成了白地。

然后,是银行突然催逼贷款,所有的合作伙伴都像躲避瘟疫一样,与沈家划清了界限。

资金链断了。

如同一个人的大动脉被切开,血,止不住地往外流。

年迈的沈大人,在短短几个月里,头发全白了。他四处奔走,求告无门。那些曾经与他称兄道弟的达官贵人,如今连见他一面都不肯。

【闪回:沈父的末路】

书房里,紫檀木的书桌上,还摆着他最爱的端砚和狼毫笔,墙上挂着前朝状元题的字。但这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灰败的颜色。

沈大人独自一人,在书房里枯坐了一夜。

从黄昏到黎明,他没有点灯。

窗外的月光,从明亮到黯淡,最后被晨曦取代。

他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意气风发,想起自己一手建立的家业,想起那些曾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如今却避之唯恐不及的故交。他想不明白,自己一生循规蹈矩,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

天亮时,他拿起那支狼毫笔,想写一封遗书,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连笔都握不住。

那一刻,他听到了自己骄傲碎裂的声音。

【现实】

直到那天,一辆黑色的、锃亮的福特轿车,停在了沈公馆的门前。

车上下来的人,是杜崇山。

他穿着一身剪裁考究的藏青色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手中拄着一根镶金的文明杖。他看起来,像一个从海外归来的绅士,一个成功的工商巨擘。

只有他走路时,左腿那一点微不可查的、却永远无法掩饰的跛态,暴露了他曾经的过去。

沈曼丽隔着客厅的珠帘,看到了他。

她觉得这张脸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杜崇山在客厅里,见到了她白发苍苍的父亲。

他没有坐下,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曾经把他踩在脚下的人。他的脸上,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的微笑。

“沈大人,别来无恙啊。”他的声音,不疾不徐。

沈大人抬起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是你……是你干的……”

“是。”杜崇山承认得干脆利落。他享受这一刻,享受这种将昔日主宰自己命运的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快感。

“我等这一天,等了快二十年了。”他用文明杖,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左腿,“沈大人,还记得它吗?当年,你赏我的。这二十年,我每走一步,它都在提醒我,沈家的大恩大德,不敢或忘。”

沈大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一口气没上来,猛地喷出一口血,瘫倒在太师椅上。

“畜生……你这个畜生……”

杜崇山脸上的笑容更盛了。

“别急,游戏才刚刚开始。”他凑到沈大人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不仅要你的钱,你的产业,我还要你沈家……断子绝孙。”

沈曼丽在珠帘后,听不清他们最后的对话。她只看到,杜崇山说完后,她的父亲,那个一生要强的男人,眼睛瞪得滚圆,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再也没有起来。

“父亲是被他活活气死的。”沈曼丽的声音,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但龙飞云能感觉到,她攥着照片的手,在剧烈地颤抖。

“父亲下葬那天,天在下雨。杜崇山又来了。他不是来吊唁的,他是来接收这座宅子的。他用一个低到侮辱人的价格,‘买’下了沈家的一切,包括这栋房子。”

“我抱着年幼的念儿,跪在灵堂里。他走到我面前,看着我,脸上没有了那种残忍的笑,而是一种更可怕的、近乎悲悯的表情。”

“他说:‘曼丽,你看,如果你当年肯收下我那只蚱蜢,或许,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说完,他低下头,看着我怀里的念儿,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念儿吓得往我怀里缩。”

“那一刻,我看到了他的眼睛。”

“他的右眼,还是和从前一样,精明,有神。但他的左眼,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受了伤,变得黯淡无神,像一颗……像一颗被丢在泥地里的、死去的玻璃珠。”

这个细节,像一根微小的针,轻轻刺了一下龙飞云的神经。他没有动声色,只是将这个信息,默默地记在了心里。*玻璃珠……* 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但太快,抓不住。

“他给了我三天时间,让我搬出去。那三天,家里乱成一团。仆人们作鸟兽散,债主们像闻到血腥味的苍蝇一样涌进来,搬走一切值钱的东西。”

“我顾不上这些。我只想带着念儿,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可是……”

她的声音,在这里,断了。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

佛堂里,又一次陷入了死寂。只有她急促的、痛苦的呼吸声。

龙飞云知道,最核心的、最残忍的一段记忆,要来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不再是那个百乐门里高傲冷艳的名媛,而是一个被命运彻底剥光了外壳的、赤裸的灵魂。他开始明白,她的恨意为何如此纯粹。*她不是在对抗一个敌人,她是在对抗自己的过去,对抗那个由自己无心之举所引发的、长达数十年的噩梦。*

【闪回:民国十八年,秋末】

那是一个阴冷的下午。

沈曼丽正在收拾细软,她把母亲留下的几件首饰和一些现钱,都缝进了念儿的小棉袄里。她打算连夜带着儿子去苏州,投奔一个远房亲戚。

念儿就在隔壁的房间里玩耍。他很乖,很懂事,知道家里出了事,不哭也不闹,只是一个人抱着一只布老虎,安安静-静地坐着。

突然,她听到隔壁房间里,传来了一阵轻柔的、哼唱童谣的声音。

那声音很陌生,不是府里任何一个下人的。

她心里一紧,立刻放下手中的针线,快步走了过去。

房间里,空无一人。

窗户开着,冷风灌进来,吹得窗帘猎猎作响。

念儿不见了。

那只布老虎,掉在地上。

她疯了一样冲了出去。

“念儿!念儿!”

她的喊声,在空旷、凌乱的宅子里回荡,没有人回应。

她找遍了每一个房间,每一个角落。

没有。

我的儿子,我的念儿,就这样,从这个世界上,蒸发了。

她报了警。

那时候的警察,又能做什么呢?他们只是草草地盘问了几句,记录了一下,就再无下文。一个破落户家走失的孩子,在这乱世里,就像一滴落入黄浦江的雨水,激不起半点涟漪。

她怀疑过是杜崇山。

她发疯一样地冲到杜崇山当时住的酒店,质问他。

杜崇山一脸无辜,甚至还假惺惺地安慰她,说会派人帮她一起找。

他的表演,天衣无缝。

他的那只死去的左眼,平静地看着她,里面没有一丝波澜。

后来,有人说,沈家在遣散下人时,一个远房的女佣,因为没拿到工钱,心生怨恨,就把孩子拐走了。

再后来,又有人说,在城隍庙附近看到过一个和念儿很像的孩子,跟着一群小乞丐在讨饭。

所有的线索,都像断了线的风筝,飘向四面八方,最终消失不见。

一年,两年,三年……

她从最初的疯狂寻找,到抱着一线希望的等待,再到最后的、彻底的绝望。

她终于相信,她的念儿,死了。

或许是病死,或许是饿死,或许是死在了某个无人知晓的阴沟里。

她甚至不敢去想。每一次想到他可能的遭遇,都像有千万把刀子在凌迟她的心。

【现实】

“现在你明白了吗?”沈曼丽抬起头,看着龙飞云,她的眼中,已经没有了悲伤,只有一片被烧成焦土的、死寂的恨意。

“他不是要我的钱,不是要我的房子。”

“他要的,是我的骄傲,我的血脉,我的一切。”

“他把我捧在云端的父亲,踩进了泥里;把我视若生命的儿子,变成了一个他最鄙视的、社会最底层的贼。”

“他没有亲手杀他,他只是把他丢进一个染缸里,让他自己,慢慢地烂掉,臭掉。然后,再借着法律的名义,当着我的面,亲手把他毁掉。”

“这才是他的报复。一种……一种艺术般的,把人从精神到肉体,彻底碾碎的报复。”

龙飞云沉默了。

他终于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立体的杜崇山。

那不是一个简单的黑帮大亨,不是一个嗜血的暴徒。

那是一个偏执的、被羞辱感和复仇欲彻底扭曲了灵魂的疯子。他所有的行为,都遵循着一种病态的、追求对称和仪式感的逻辑。他是一个复仇的艺术家,他的作品,就是别人的痛苦。

这样的敌人,比任何穷凶极恶的匪徒,都要可怕一百倍。

因为你无法用常理去预测他的行为。

往事如烟,飘散在佛堂的空气里。

但这些烟,并没有消散。它们凝聚成了一张巨大的、阴沉的脸。

那张脸上,一只眼睛精光四射,另一只眼睛,却像一颗死去的、冰冷的玻璃珠,在黑暗中,静静地凝视着他们。

龙飞云知道,他和沈曼丽的命运,已经和这个男人,和那个神秘的“马里兰烟草包”,和那个传说中的“琉璃樽”,彻底捆绑在了一起。

这是一盘棋。

一盘用生命做赌注的棋。

而现在,他终于看清了对手的模样。一个以羞辱为食,以复仇为乐的魔鬼。而对付魔鬼,不能用常人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