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仿佛一匹被墨汁浸透的黑缎,沉重地覆盖在上海之上。
龙飞云没有动。
他就坐在印刷作坊那张油腻的木桌前,面前摊着那张被他用红蓝铅笔画满了线条的地图。地图的中心,是他刚刚用图钉按下的“提篮桥监狱”和“沈公馆”两个坐标。他没有去看地图,他的目光,凝固在手中的两件物事上。
一枚长命锁。
一张泛黄的孩童照片。
锁是银的,旧了,带着经年累月的摩挲留下的温润光泽,却也藏着被岁月侵蚀的黑。照片上,是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穿着簇新的小马褂,眼神里有几分胆怯,几分好奇。
轰——
昨夜那场在他脑海中引爆的风暴,余波至今未平。它不是那种狂风骤雨式的喧嚣,而是一种无声的、从地心深处传来的震动,足以将一个人建立的所有认知、所有逻辑、所有棋局推演,全部震成齑粉。
阿宝。
沈曼丽的儿子。
他收留了多年的那个孤儿,那个他一手培养起来、如今身陷死牢的年轻人,竟是那个他试图结盟的、高傲如冰霜的女人,失散多年的亲生骨肉。
龙飞云第一次感到,自己手中握着的,不是一张王牌,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这张牌,打出去,能瞬间将沈曼丽那座用仇恨和优雅筑起的冰冷堡垒,烧成一片废墟。他可以得到一个最彻底、最不顾一切的盟友。一个为了儿子,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的母亲。
但他也将成为那个最残忍的人。他要亲手告诉一个女人,她心心念念、以为早已不在人世的儿子还活着。然后,再告诉她,这个儿子,是一个背负着盗窃和杀人罪名的死囚,十几天后就要被执行枪决。
先给予希望,再给予绝望。
这是魔鬼的手段。
龙飞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混杂着油墨味的空气。他不是魔鬼。可在这场与魔鬼的对弈中,他别无选择。时间的齿轮正一刻不停地绞紧,阿宝的生命,是以天、以时、以分为单位在流逝。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去铺垫,去迂回,去展现所谓的温情。
他必须用最快的刀,切开最深的伤口。
他站起身,将那枚长命锁和照片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口袋里的金属触感冰冷,像是在提醒他即将要完成的使命,是何等的冷酷。
他走出印刷作坊,融入了上海无边的夜色。他的身影,像一个没有重量的幽灵,在法租界迷宫般的里弄中穿行。没有黄包车,没有汽车,他只相信自己的双脚和对阴影的判断力。杜崇山的眼睛,白崇德的耳朵,遍布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他必须假设,自己时刻都在被监视。
沈公馆位于霞飞路的尽头,是一座典型的中西合璧式建筑,在周围林立的洋房中,显得有几分落寞的威严。这里曾是前清高官的府邸,如今,只剩下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孤女。
龙飞云没有走正门。他像一只夜行的狸猫,悄无声息地绕到公馆后墙。那里的围墙不高,墙头攀满了枯萎的常春藤,是天然的掩护。他观察了片刻,确认没有潜伏的守卫,双臂一振,身体轻盈地攀上墙头,落地时,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熟悉这里的布局,这些天,这张地图早已刻在他的脑子里。他避开了所有可能有人巡夜的路径,穿过假山,绕过花圃,像一个早就来过的故人,径直走向那栋主楼侧翼的一间偏厅。
他知道沈曼丽会在那里。
一个被仇恨填满的人,在午夜梦回时,总会去寻找一个能与亡魂对话的地方。
那间偏厅,是沈家的佛堂。
果然,窗户里透出一点微弱的光,不是电灯,是烛火。摇曳的烛光,像一颗濒死的心脏,在黑暗中微弱地搏动。
龙飞云没有敲门。他从怀中取出一根细小的铁丝,在锁孔里轻轻拨弄了几下。只听“咔哒”一声微响,门锁开了。他推门而入,又在身后将门轻轻带上。
佛堂里弥漫着一股陈年的檀香味,混杂着一丝烛蜡燃烧的气息。供桌上,点着两支白烛,烛光映照着一尊面容慈悲的观音像,也照亮了供桌前那个孤单的背影。
沈曼丽穿着一身素色的睡袍,长发松散地披在肩上。她跪在蒲团上,一动不动,仿佛已经与这片幽暗融为一体。
“谁?”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她没有回头,似乎早就料到,在这座孤寂的宅子里,任何不速之客,都只会为她而来。
“龙先生。”龙飞云的声音同样平静,“深夜造访,多有打扰。”
沈曼丽缓缓地站起身,转了过来。烛光下,她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纸,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没有惊愕,只有一片死水般的警惕和审视。在古董店一役后,她知道这个男人不简单,是个能搅动风云的角色。但她不知道,他是敌是友。
“龙先生真是好手段,能进得了我沈家的门。”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不知有何见教?是想来谈结盟,还是想用集古斋的那个空盒子,再和我做一笔买卖?”
龙飞云没有理会她的讥讽。他沉默地看着她,也看着她身后供桌上那一排排黑色的灵位。沈家列祖列宗,都在这烛光中静静地注视着。他知道,接下来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将是对这些亡魂的惊扰。
他向前走了两步,停在距离沈曼丽三步远的地方。这个距离,既能让她看清他的表情,又保持着一种不至于过分冒犯的疏离。
“沈小姐,”他开口,声音比这佛堂里的空气还要沉,“我来,不是为了琉璃樽,也不是为了结盟。我只想问你一件事。”
沈曼丽冷笑一声:“说。”
龙飞云的目光,直直地刺进她的眼睛深处,仿佛要穿透那层冰冷的伪装,看到她灵魂最深处的伤口。
“那个在杜公馆行窃,失手杀了人,如今被判了死刑的年轻人……”他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投向那片死水,“你听过他的名字吗?他叫阿宝。”
沈曼丽的眉头蹙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不解和轻蔑。
“一个无耻的盗贼,一个杀人凶手,他的名字,还不配入我的耳朵。”她冷冷地说道,“龙先生若是半夜来和我聊这些市井新闻,恕不奉陪。”
她以为龙飞云是想用这个案子来影射什么,或者试探她和杜公馆的关系。这是她早已习惯的、在上海滩生存必须面对的机锋和圈套。
但龙飞云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锐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残忍的怜悯。
这种眼神让沈曼丽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她见惯了男人们或贪婪、或欲望、或敬畏的目光,却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那是一种洞悉了你所有痛苦之后,即将亲手将这痛苦放大千百倍的眼神。
“你……你想说什么?”她的声音,第一次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龙飞云缓缓地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了那枚长命锁。他没有递过去,只是摊在自己的手掌心,让烛光照亮那枚银锁。
“这个,你认得吗?”
沈曼丽的目光落在了那枚锁上。
那一瞬间,她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仿佛一个活人,突然看到了自己早已埋葬的、最珍贵的东西,从坟墓里被重新挖了出来。
她的呼吸,停滞了。
佛堂里,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发出的、细微的“噼啪”声。
她一步一步,像一个梦游的人,缓缓地向龙飞云走来。她的脚步虚浮,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她走到龙飞云面前,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枚锁,仿佛要把它看穿。
她的手,颤抖着,伸了出来。那只保养得极好、修长白皙的手,此刻抖得像风中的残叶。她想去触碰那枚锁,却又不敢,仿佛那不是一枚银锁,而是一团鬼火。
“这……这是……”她的嘴唇在哆嗦,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我收留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流落街头,又病又饿。”龙飞云的声音低沉而遥远,像是在讲述一个与他们无关的故事,“他什么都不记得,只知道自己叫阿宝。他身上唯一的东西,就是这枚锁。”
沈曼丽终于伸出手,用指尖,轻轻地触碰了一下那枚冰冷的银锁。
就是那一下。
一道无形的闪电,从她的指尖,瞬间贯穿了她的全身。
她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龙飞云,眼中不再是警惕,而是一种疯狂的、绝望的质问。
“你从哪里得来的!你到底想干什么!说!”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像一只被刺伤的母兽。
龙飞云没有回答。他只是用另一只手,同样缓慢地,从口袋里取出了那张泛黄的孩童照片,递到她的面前。
沈曼丽的目光,从长命锁,移到了那张照片上。
照片上,那个虎头虎脑的男孩。
那个她只在梦里见过无数次的、儿时的模样。
轰隆——
沈曼丽的整个世界,在这间小小的佛堂里,彻底崩塌了。
她没有尖叫,没有哭喊。
她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张照片,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她的脸色,在一瞬间褪尽了所有的血色,变得比供桌上的白烛还要惨白。
她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吸不进一丝空气。
她的双腿一软,整个人向后倒去。
龙飞云眼疾手快,一步上前,扶住了她即将倒下的身体。
他能感觉到,他扶住的,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一具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灵魂和力气的、冰冷的躯壳。
“不……不可能……”
她的喉咙里,终于挤出了几个破碎的音节。
“他死了……他早就死了……当年那场大火……他们都说他死了……”
她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满屋的神佛和灵位申辩。她拼命地摇头,眼泪,终于像断了线的珠子,从她空洞的眼中滚落下来。
龙飞云扶着她,让她靠在旁边的柱子上。他看着这个刚刚还高傲如女王的女人,在短短几分钟内,就彻底崩溃成了一个最无助的母亲。他的心里,没有半分成功的喜悦,只有一片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悲哀。
他知道,最残忍的一击,还没有到来。
他等她稍微平复了一点,等她的呼吸不再那么急促,才用一种近乎平静的、却字字如刀的声音说:
“他没有死在那场大火里。”
“他活了下来。”
“他……就是阿宝。”
沈曼丽猛地抬起头,用一种看魔鬼的眼神看着龙飞云。她的眼中充满了血丝,混合着泪水、愤怒和最后一丝乞求。她乞求龙飞云告诉她,这一切都只是一个玩笑,一个恶毒的、荒谬的玩笑。
但龙飞云的眼神告诉她,这不是玩笑。
这是比死亡更残忍的真相。
“不……”
她发出一声沙哑的悲鸣,像杜鹃泣血。
“我的儿子……我的念儿……他怎么会……他怎么会变成一个贼……一个杀人犯……不!”
她用双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耳朵,仿佛这样就能拒绝听到这个世界的任何声音。她的身体蜷缩起来,靠着冰冷的柱子,不停地发抖。多年来,支撑着她活下去的,是仇恨。她要为死去的父亲和儿子复仇。可现在,有人告诉她,她复仇的对象之一,还活着。而她,却对他一无所知,任由他在这个世界上最肮脏的角落里长大,变成了一个她最不愿看到的样子,甚至,即将被她的仇人,以一种最羞辱的方式,送上刑场。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讽刺,更痛苦的惩罚吗?
她的仇恨,她的坚持,她这几年所有高傲的伪装,在这一刻,都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龙飞云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他没有去安慰,因为他知道,任何安慰的语言,在这样的痛苦面前,都显得虚伪而苍白。他必须让她自己,把这碗全世界最毒的药,喝下去。
时间,在烛光摇曳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佛堂里,只剩下沈曼丽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啜泣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那么长。
哭声,渐渐停了。
沈曼丽缓缓地抬起头。
泪水已经流干了,她的眼睛红肿,但那双眼睛里,某种东西已经彻底死去了,比如骄傲,比如优雅,比如作为一个名媛的所有矜持。
而另一种东西,正从那片死灰中,疯狂地滋生出来。
那是一种混杂了母性、仇恨、绝望和疯狂的火焰。
她看着龙飞云,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救他。”
“我要你,救他。”
“不惜任何代价。”
龙飞云知道,时机到了。
他走上前,将那张照片,轻轻地放在她颤抖的手中。
“你想复仇,我想救人。”
他的声音,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中了问题的核心。
“我们的敌人,是同一个。”
“而你要救的,正是你的儿子。”
沈曼丽死死地攥着那张照片,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她点了点头,随即又疯狂地摇头。
“可是……怎么救?那是死刑!是杜崇山布下的天罗地网!”
“任何网,都有缝隙。”龙飞云的眼中,重新燃起了那种属于谋略家的、冰冷的光芒,“要找到缝隙,我需要知道他的一切。他最隐秘的习惯,他最不为人知的弱点。任何细节,都可能成为撬动他帝国的钥匙。”
沈曼丽的脑子,在巨大的悲痛和求生的欲望驱使下,开始飞速地运转。她像一个溺水的人,疯狂地在记忆的海洋里搜寻着任何一根可以抓住的浮木。
她的目光,变得迷茫而遥远。
杜崇山……杜公馆……书房……
突然,她的瞳孔定住了。
一个被她忽略了很久的、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浮上了水面。
“烟草包……”她喃喃自语。
“什么?”
“他的书房里,”沈曼丽猛地抓住龙飞云的手臂,力气大得惊人,“他有一个从不离身的烟草包,是美国货,牌子叫‘马里兰’。他自己从不抽那种烟,但那个烟草包,他从不让任何人碰。有一次,一个不懂事的佣人打扫时挪动了那个包,被他当场打断了手。”
“我一直觉得奇怪……那里一定藏着什么。一定!”
龙飞云的眼睛,瞬间亮了。
马里兰烟草包。
一个不合理的细节。
一个偏执的习惯。
这,就是他要找的缝隙!
佛堂里,烛光依然在摇曳。
但空气中,某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一个脆弱的、充满血与泪的同盟,在这一刻,正式建立。
他们的第一个共同目标也随之确立:潜入杜公馆,拿到那个烟草包。
夺回那个传说中的,也可能是他们唯一希望的——琉璃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