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长夜,像一滴浓得化不开的墨,滴进了上海这座盛满欲望与喧嚣的杯盏。

龙飞云的据点,这家歇业的印刷作坊,是这片墨色中最沉寂的一角。巨大的海德堡印刷机像蛰伏的钢铁巨兽,在黑暗中投下狰狞的影子。空气里,铅字和油墨的气息混合着微凉的雨意,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秘密的味道。这种味道,总能让龙飞云焦躁的神经得以安抚。

但今夜,他无法安宁。

墙上的挂钟,每一次“滴答”,都像一把小锤,不轻不重,却执拗地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距离阿宝的行刑日,只剩下十五天。三百六十个小时。时间,第一次成为他最可怕的敌人,冰冷,无情,步步紧逼。

他没有开灯。他像一头被囚禁在笼中的孤狼,借着窗外渗透进来的、被雨水揉碎的五彩霓虹,在巨大的上海地图前踱步。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或许两个小时,或许四个。烟灰缸里,烟蒂堆起了小山,每一缕升腾又破灭的青烟,都见证着他脑海中一次又一次激烈的风暴。

他将一枚图钉用力按进地图上“杜公馆”的位置,图钉的红头,像一滴凝固的血。随即,他扯动一根早已备好的红线,将“杜公馆”与“集古斋”、“提篮桥监狱”这些黑色的坐标点连接起来。

转瞬之间,一张用红线织就的蛛网,覆盖了上海的夜空。每一个节点,都代表着一个人物,一桩事件,一处杀机。他将自己抽离出来,像一个冷漠的上帝,俯瞰着这张由自己亲手编织,却又将自己困于其中的大网。

古董店的局,是一次代价高昂的投石问路。他成功地测出了水的深浅。

杜崇山对“琉璃樽”的执念,已经到了病态的地步。那不是贪婪,而是一种源于恐惧的占有欲。这说明,“琉璃樽”里藏着的秘密,足以将他连根拔起。白崇德,这只租界的猎犬,已经被彻底激怒,此刻恐怕正调动所有力量,在全上海的水泥森林里嗅探着自己的气味。

劫狱?这个念头只在脑中闪现了一秒,就被他掐灭。那是绝路,是匹夫之勇。他龙飞云,从不拿自己兄弟的命,去赌一场没有胜算的豪赌。

他尝试寻找别的突破口。他拿起另一根蓝色的线,试图勾勒出杜崇山商业帝国的版图,寻找那些看似光鲜的节点背后可能存在的裂痕。或许是某个被他吞并的对手,某个被他压榨的合作伙伴?他将线头的一端钉在“杜氏纱厂”,另一端拉向交易所。但很快,他又将蓝线扯了下来。太慢了。杜崇山这只老狐狸,他的商业帝国如同铁桶,盘根错节,互相支撑。想从外部撬动,无异于蚍蜉撼树。更何况,他没有时间了。

那么,白崇德呢?龙飞云的指尖在“法租界公董局”的图钉上轻轻敲击着。他不是没有想过,将杜崇山的某些黑料匿名喂给白崇德,借刀杀人。但他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白崇德不是刀,他是一只同样饥饿的狼。喂给他一块肉,他会先掂量这块肉有没有毒,再判断这块肉够不够他吃饱,最后还会反过来追踪那个喂肉的人。与这只狼做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风险甚至比直接面对杜崇山更大。

所有的路,似乎都被堵死了。所有的红线蓝线,最终都汇集成一个死结。

他的目光,最终还是落回了地图上那个他用铅笔轻轻圈出的名字上——沈曼丽。

她不是棋盘上的棋子,她可能是另一位棋手。一个被夺走了一切,只剩下仇恨的棋手。

他必须和她结盟。

这个结论,像磐石一样,在他的脑海中再也无法动摇。集古斋一役,他看得很清楚,沈曼丽的力量,不在于她有多少人,多少枪,而在于她的智慧和冷静。他们是同一种人。

只是,同类之间,往往最难建立信任。一句“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对一个在仇恨中浸泡了多年的女人来说,太过苍白无力。她凭什么相信他?凭什么将自己复仇的全部希望,寄托在一个身份成谜、动机不明的男人身上?

他需要一个筹码。一个能瞬间击溃她所有矜持、所有疑虑、所有防备的筹码。一个能让她把心掏出来,放在他掌心里的筹码。

这个筹码,究竟是什么?

龙飞云的目光,从错综复杂的红线上移开,投向了墙角的一个铁皮柜。那里面,存放着他和他手下所有兄弟的“身家性命”——不是金银财宝,而是他们的过去。每一个被他收留的人,他都会尽可能地调查清楚他们的来历。这既是规矩,也是保护。

他走过去,打开柜子,在一排排用牛皮纸袋装着的档案里,精准地抽出了两个文件袋。一个上面写着“阿宝”,另一个,则是他花了大力气才搜集到的,关于“沈家旧案”的所有剪报和资料。

他将两个文件袋里的东西,全部倒在了那张被地图占据的大桌上。

他先打开了“沈家旧案”。

那是一段被时光尘封的悲剧。他小心翼翼地展开一份六年前的《申报》,报纸的边缘已经泛黄发脆。头版的位置,一个触目惊心的标题:

> 丝业巨子沈敬尧突陷绝境 百年家业旦夕将倾

> 本埠讯:沪上丝业翘楚,素有“江南第一纺”美誉之沈氏实业,近日突传资金断裂,旗下数家纱厂及绸缎庄皆已停工。据闻,其董事长沈敬尧先生,因一笔海外生丝期货投机失利,致使数代积累之家财亏空殆尽。公共租界工部局及法租界公董局已介入其债务清算,其最大债权人,乃本埠工商界后起之秀杜崇山先生。沈氏家业历经三代,向为民族实业之表率,此番变故,令各界扼腕。

龙飞云的指尖,从“杜崇山”三个字上缓缓划过。多么干净利落的猎杀。他又拿起另一份《新闻报》的社交版,上面的文字则更添了几分人情冷暖的唏嘘:

> 落魄凤凰不如鸡 昔日名媛素服送父

> 前清遗老沈敬尧先生于日前含恨辞世,昨日于万国殡仪馆出殡。灵堂之上,唯其长女沈曼丽小姐一身素缟,强撑病体,主持大局。昔日霞飞路上风头无两的沈家千金,如今容色憔悴,眉间愁绪挥之不去,宛如一朵被风雨摧折的白玫瑰,观者无不心生怜悯。其身侧,年仅六岁之独子沈嘉宝,身着黑色西童服,茫然四顾,尚不知家门已遭何等巨变。沪上繁华,人情冷暖,一至于斯。

报纸的角落,配有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照片上,那个面容憔悴的年轻女子,扶着灵柩,眼神空洞。在她身边,那个穿着小西装的男孩,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龙飞云的目光,在那张小小的、模糊的孩童脸上停留了很久。

他放下报纸,又拿起另一份档案,一份手写的调查报告。是他的人从沈家旧日的佣人那里打听来的。报告里,描述了沈家败落后的凄凉景象。其中,有一段话,被他用红笔圈了出来。

“……沈小姐遭此大变,性情日郁。其独子嘉宝,小名阿宝,素来活泼,亦终日寡言。沈老先生头七过后不久,某日午后,小少爷在后院玩耍,竟离奇失踪。沈小姐疯了一般寻找,报了警,动用了所有人脉,几乎寻遍了整个上海,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有人说,是被人贩子拐了;也有人说,是讨债的仇家下的黑手。众说纷纭,终成悬案。此后,沈小姐更是心如死灰……”

阿宝……

当这个名字从这段尘封的文字里跳出来时,龙飞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一个可怕的、几乎荒谬的念头,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开了他脑中的混沌。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想笑,笑自己的神经质。重名,这太寻常了。上海滩叫“阿宝”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怎么可能?这一定只是个巧合。时间压得他太紧,让他开始胡思乱想了。

他这么对自己说,但他的手,却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他点上一支烟,想用尼古丁的辛辣来驱散这个荒唐的念头,但那念头像一根扎进脑子里的刺,越想拔出来,扎得越深。

他开始在房间里烦躁地踱步,试图用理智说服自己。

“不可能,”他对自己低语,“这太戏剧化了,生活不是小说。”

他列举着理由:一个大家族的少爷,怎么会流落到十六铺码头?杜崇山就算要报复,手段多的是,何必用这种拐走孩子的下作伎俩?这不符合他枭雄的身份。

可是,那根刺,依旧在。

沈家少爷失踪的年纪——六岁。

他收留阿宝时,阿宝的年纪——也是六岁。

沈家少爷失踪的时间——十二年前。

他收留阿宝的时间——也是十二年前!

一个个巧合,像一根根绳索,将他捆得越来越紧。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个悬崖边上,脚下是万丈深渊,深渊里翻滚着一个他不敢正视的、黑暗的真相。

“不,一定有哪里不对。”

他猛地冲回桌边,推开桌上的旧报纸,发疯似的翻找起那个标记着“阿宝”的牛皮纸袋。他把袋子里的东西全部倒出来,一遍又一遍地检查,希望能找到一个推翻自己猜想的证据。

“籍贯不详……年龄估约十八……据其本人模糊记忆,似从一富贵人家逃出,细节已记不清……”

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肯定他的猜测。

他感觉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这恐惧不是来自于敌人,而是来自于即将被揭开的真相的重量。

一定还有别的证据。一定有。一个能一锤定音的东西。

他将牛皮纸袋整个倒过来,用力地抖了抖,仿佛要将自己最后一丝希望或绝望,从这个空空的纸袋里抖出来。

“哐当”一声,一件小小的、被遗忘在纸袋角落里的东西,掉落在大桌上。

那是一个长命锁。

一个早已氧化发黑的银质长命锁。样式是清末大户人家给嫡子戴的那种,做工极为考究。锁身上,刻着繁复的吉祥花纹。

龙飞云颤抖着手,将那把长命锁捡了起来。它冰冷的触感,让他瞬间冷静了下来。他用袖口,近乎虔诚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锁面上的黑色氧化层。

他不知道自己期待在上面看到什么,或许,他更希望什么都看不到。

随着一遍遍的擦拭,一行秀气而清晰的字迹,在昏暗的灯光下,慢慢显现出来。

不是常见的“长命百岁”或“富贵平安”。

那上面,只刻着两个字。

——嘉宝。

轰——

龙飞云的脑海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炸裂了。

地图、红线、报纸、烟雾……眼前的一切都在瞬间失去了形态,化为一片刺目的白光。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重重地靠在了冰冷的印刷机上,才勉强稳住身形。作坊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抽空了,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晕眩。

他的世界,他的认知,他对这场牌局的全部理解——在这一刻,不仅仅是崩裂。

是彻底引爆。